而舊黨最擅長的手段,是攻擊新黨中人的人品,任誰家有個陳芝麻爛谷子的錯處都會被翻出來,在整個朝堂上被反覆攻擊,在市井中被反覆“傳頌”。
又比如王雱之父王安石,王安石潔身自好,道德上實在是沒有什麽可以攻擊的,於是坊間就傳說他“邋遢”,不愛洗澡;又說他“食不知味”,飯桌上隻曉得吃麵前的一盤菜,甚至說他與官家一起釣魚時,把魚食都給吃掉了。
相比起這些手段,王雱願意相信,蘇軾絕對不會這樣攻擊新黨。
到目前為止,蘇軾所有的上書,也都是關系到新法本身的。
所以王雱才會對蘇軾如此評價。
誰知明遠跟上問了一句:“既然如此,那麽大衙內為什麽那麽盼著蘇眉公出外呢?”
王雱:……!
他自小善辯,但還從來沒有辯過這樣的論題。
或者說,這根本不是一個辯題,是對人心的拷問。
——一個反對自己的好人,你還願意把他留在眼前嗎?
王雱想了半天,最後還是說:“蘇公最好的去處還是在州縣,以他的性情與才能,絕對大有所為。”
明遠也認同這一點,但是他並不認同新黨就這樣把蘇軾趕出京中;
正相反,他認為蘇軾其實是新黨應該爭取的對象。
“元澤兄,小弟是個白身,所以有些話說了就說了,元澤姑且聽之。”
他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想法一說,王雱立即皺起眉頭:“不,遠之,你人不在廟堂,你無法得知子瞻公的文章對整座朝堂有多大的影響。如今舊黨中人扯著他做大旗,他妙手文章寫就,到了朝堂上,卻早已不止是文章那麽簡單……”
“可是……在小弟看來,蘇眉公一向對事不對人,他提出的一些看法,都是切中新法具體條陳的中肯之言,而且很少有上升……攀扯到其它的。”
“元澤兄,須知批評不自由,則讚美無意義啊!”
“相公難道真想要一個朝堂上一邊倒地讚頌新法之好,而不想聽見任何反對之聲嗎?”
王雱以手撫胸,微微感覺有點氣悶。
他在想:批評不自由,則讚美無意義……這句話說得真是好。
這個明遠總是這樣,平時一副紈絝模樣,卻時不時便能冒出一句這樣的金句,發人警醒,令人深思。
明遠見到王雱的模樣,立即站起身,將窗子推開了半扇,新鮮的空氣瞬間湧進溫暖的房間,王雱頓時感覺清醒不少。
王雱便又想起父親王安石說過的話:新法不可能沒有反對之聲,若是朝堂上一味讚成新法,官家反而可能心存疑慮。
但是王雱自己的面子還是要顧的。
他當即對明遠道:“遠之身不在廟堂,許是不了解個中內情。政治便是如此,推行新法更是如此,直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今日我若寬以待人,明日他人便嚴於待我。各朝各代,因為政見不同而鬥個你死我活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明遠微笑著補充:“那是黨爭——”
王雱臉色一白,心想:小子,你還真敢說啊!
誰知此刻王雱的腦海裡突然出現幻聽,似乎有好些人一起在鼓掌叫好。一時間令王雱牢牢記住了這個詞:“黨爭”——是黨爭,黨爭才是真正讓人鬥個你死我活的元凶。
明遠微微抬起臉,了然地向空中看了看,隨即重新給自己掛上溫文的笑容。
“方才元澤兄隻說前朝歷代,但是本朝歐陽永叔公一篇好文就道清了本朝黨爭的‘真相’。”
歐陽修寫過一篇《朋黨論》,辯白朋黨之誣,將君子之間的“結黨”大大美化。
但王雱如此聰明,怎能不明白——本質不還是一樣?
“歐陽公寫下那文章的時候又怎可能不明白,為何同在一朝為官的同儕,卻要不遺余力地彼此攻訐,更加不擇手段地要毀去對手的政治前程——沒有什麽君子不朋,小人結黨,誰也不比誰更高貴,這就是黨爭!”
政治鬥爭就是為了利益,與道德並無直接關聯。
可是……為什麽他這麽敢說,他怎麽這麽敢說的?
在王雱聽來,明遠說的每一個字都有如巨錘,一錘一錘地直捶在他心裡。
從小到大,王雱便被人當做神童來看待,一向只有他說話震住旁人的份兒,從來沒有旁人震住他。
可能是因為明遠太大膽,也可能是因為王雱腦海裡的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幻聽”,才會令他印象深刻,記得格外清楚。
“如果一定要將蘇眉公推到舊黨一邊去,那自然也由得元澤兄。”
“但若是元澤兄想要己方多一些力量,能保證新法能夠長久地被推行下去,或許可以嘗試一下,爭取這些正直的‘反對者’。”
王雱深吸一口氣,他腦海中還有聲音在嗡嗡作響。
但是這些聲音雖然“震撼”,卻依舊與他過去的想法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再者,他今日是來委婉托明遠去勸蘇軾外出的,怎麽能自己反而被勸到別處去了呢?
於是王雱堅定地說:“新法必然被長長久久地推行下去。”
“有大人在,就絕不允許新法被廢止;”
他口中的“大人”,自然是指父親王安石。
“就算是大人不在了,也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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