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人倨傲卻灑脫,衝著明遠長長一揖,道:“遠之,來日必將重見,如今各自珍重。”
明遠亦是一揖:“元澤兄,多保重身體!”
王雱哈哈一笑,也未再有那些吟詩作對之事,隻帶著伴當上馬,衝明遠揮揮手,回城去也。
明遠與所有來相送的友人們作別——
“友友們,這都已經送出了二十裡了。再這樣下去,今晚我又可以回汴京城住宿了。”
“送君千裡終須一別!”
薛紹彭等人都上來與明遠鄭重道別。
“只可惜種彝叔與賀方回臨時被曾孝寬召去處理急務,否則……”
戴著眼鏡的李格非惋惜地歎道。
否則他們這一夥兒鐵杆好友,現在就是整整齊齊的。
明遠也覺得遺憾。
偏偏還有一種遺憾,藏在心頭似乎始終不能說。
他多想要再見種建中一面——他剛才有無數話要講,可人在眼前的時候,就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就連跟在明遠身後的向華,也耷拉著腦袋,顯出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終於到了要告別的時候——明遠與每一個人拱手作別,相邀來年,汴京或是杭州再見。
蘇軾那邊這時也送得差不多了,而蘇大文豪此刻也有了七八分醉意。
明遠和蘇軾的伴當趕緊一起,將這位“好酒卻無量”的“蘇仙”勉勉強強扶上馬。
蘇軾在馬背上歪歪倒倒的,明遠在想,要不要乾脆將蘇軾扶進大車中。
他們一起出發,隨行的幾輛裝著行李的大車和蘇軾的家眷仆從等一起,已經先走了。如今只有一輛車駕在明遠和蘇軾身邊。
卻見蘇軾忽然在馬上直起身,攥住馬韁,高聲吟誦道:“難忘,文期酒會,幾辜風月,屢變星霜④——”
明遠心中回蕩起強烈的同感。
汴京城當真在他的生命裡書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在這裡結識朋友、鋪開事業,更認清了自己在這個時空裡活著的意義。
蘇軾高聲抒情之後,又放低了聲量,似乎在自言自語,自問自答般誦道:“海闊天遙,未知何處是瀟湘④……”
明遠一時為詞意所感,雙眼酸澀,不忍心回顧。
如果回顧,他真的很怕自己會在這城外二十裡的勞勞亭畔,站上一輩子,等那個人——
“黯相望,斷鴻聲裡,立盡斜陽④。”
明遠自行上馬,用力握住馬韁,微閉雙眼,一時間隻覺得對這座城市、對那個人的思念就像是路邊青綠色的雜草一般,無邊無際地蔓延開,心裡卻好生荒涼。
他一時隻恨,恨自己文墨淺薄,腹內草莽。
古人思念起來,能作出“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④這樣的句子。
偏偏他這沒有文化的現代人就只能形容:“草——一種植物!”
第154章 千萬貫
車馬沿著南下的道路, 漸行漸遠,隨著天色漸晚,他們竟又來到了一座長亭跟前。
蘇軾終於有些支持不住, 搖搖晃晃地從馬背上下來,在亭中坐下。明遠忙吩咐伴當取水來,喂蘇軾慢慢飲下,以緩解他酒後的不適。
隨行的馬車,就泊在這座供行人休息的亭子旁側。
明遠一回頭,剛好看見史尚與向華也都已經下馬, 正跟在自己身後。向華無精打采地低著頭,而史尚正拍著他的肩膀,似乎在低聲寬慰什麽。
明遠心頭忽然一亮: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都忽略了這個小伴當的想法。
只是他才現在意識到, 是不是太遲了一點。
忽聽遠處道路上蹄聲的的, 釘著蹄鐵的馬蹄急促地敲擊著地面。
明遠聽慣了這個聲音,一時感到無比欣喜,愁容盡去,笑生雙靨。若是有不熟悉他的人在此,見到他這副容貌,怕是會像太白一般當場驚問:“白玉誰家郎?①”
但明遠到底矜持了幾分,只是從亭中站起身, 站定了在原地,打定主意不能隨意泄露自己的心事。
迎上前的卻是一個小“叛徒”,原本正立在一旁獨自啃著路邊青草的“踏雪”, 此刻竟一路小跑,迎上前去。
來人正是種建中, 他奔馳到近前, 翻身下馬, 大步流星地趕來,伸手扣住“踏雪”的韁繩,又抬起臉望著明遠。
踏雪這家夥卻賣好似的,伸出脖子去蹭蹭種建中。
明遠恨得牙癢癢的,心想這個小沒良心的踏雪,明明跟種建中相處沒多時,卻顯然要與種建中更親熱些。
“小遠——”
種建中此刻根本不顧上其他人,他匆匆趕來,就是為了與明遠說上一句至關重要的話,因此自他趕上明遠一行,他的視線就再未離開過明遠的雙眼。
“師兄為何去而複返?”
明遠故意問。
“小遠,師兄難道不能再來送你一次嗎?”
原來種建中此前確實有緊急公務在身,原本已經送到了城門口,無奈隻得與賀鑄一道,匆匆返回興國坊。
但是他也是個極其精明幹練的人,在軍器監一年,諸事精熟,三下兩下處理完了最緊急的公務,想到蘇軾與明遠一行有多人相送,定然走不太遠,於是果斷出城,果然在這裡又趕上了明遠。
他口中說著“相送”,同時目光灼灼,盯著明遠,似乎在說:“師兄難道就不能想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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