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之初,往往更是末世之末。
距赫連鋒與傅長亭約定的十日之期,眨眼就過了一半。五天裡,做事一絲不苟的道士日日埋首在雜貨鋪的貨架前,不急不躁,鎮定淡然。
韓覘不再站在門簾後偷窺。新換的竹簾擋去了刺目的陽光,也把店內的一切切割成了無數碎影。房內的鬼魅遙遙坐在圈椅上,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麼。有時,一整天也聽不見一絲聲響。詭異的安靜壓抑得杏仁和山楂也不敢多話,兩隻修為淺薄的妖怪探頭探腦地站在帳台後,看看道者筆挺的背影,再看看竹簾後影影綽綽的鬼魅,最後互看一眼,識趣地閉上了嘴。
日落後,沈寂許久的內室中飄出一句問話:「道長可否賞臉,留下喝一杯?」
韓覘問得客套,傅長亭同樣答得也生疏:「叨擾了。」
喝酒的地點不是在院中的大樹下,就是湖旁的石亭裡。不知是恰好還是鬼魅的刻意,這兩處的布置是一樣,就連石凳擺放的角度都是相同。望見傅長亭眼中的沈思,韓覘不以為意地解釋:「終南山思過崖後也有一個石亭。」
傅長亭臉上顯出幾分茫然。韓覘失笑:「也是,你怎麼會去思過崖?」
那是讓犯了錯的弟子靜坐思過的地方。高高的懸崖上,除了嶙峋的山石就再無其他,凜冽的山風chuī在臉上,仿佛能刮開一道道血口。在一塊巨大的山壁後,有人修了一個石亭,緊靠著崖邊,一低頭就是萬劫不複的深谷。
傅長亭問:「你有什麼錯處,為何思過?」
韓覘不急於開口,擎著酒壺,將壺嘴微傾,jīng確地將酒注到與杯口齊平:「我若告訴你,道長可否也告訴在下,為何如此喜歡我家的樹?」
每次踏入院中,道者必定會抬眼看石桌邊的銀杏。雖只是一掃而過,沈思的神態卻還是逃不過鬼魅的眼。
「公子多心了。」傅長亭斷然否認,眉梢眼角不起一絲波瀾。
韓覘飲一口酒,同樣淡淡地回道:「那道長也多問了。」
微微一笑,他一口把杯中酒全數飲盡,順著傅長亭的目光,仰頭往樹上看了一眼。
身旁的銀杏長得粗壯,樹冠遼闊如傘,葉片濃密茂盛。傅長亭學著他的樣,舉杯一飲而盡:「我去過思過崖。」
韓覘的竹筷停滯在半空。
傅長亭端正的面孔罕有地流露出幾分局促:「師父命我去察看,師弟是否真心悔過。」
果然,堪為終南典范的傅長亭怎會犯錯?對著鬼魅眼中的戲謔,傅長亭靜默了。
「後來呢?」韓覘問道。
道者回憶了一會兒,搖搖頭:「錯即是錯,有心無心,並無分別。」
可以想見,那位師弟定然又被追加了責罰。如若果真善惡有報,前世須得犯下多少罪孽,今生才能遇見這樣一個較真的師兄?韓覘一陣歎息。
這頭的傅長亭渾然不知他歎息的因由,目光凜然,不解地看向連連擺首的他:「有錯自當挨罰,豈能姑息縱容?」
韓覘長長再歎一聲:「你這木道士啊……」
醉了的鬼魅異常多話,好似要把白天憋在心口的所有全數說盡。
他指著樹旁的泥土告訴傅長亭:「原先,初雨就住在那兒。」
初雨是一叢繡球花,花瓣邊緣帶一圈淺綠。花jīng幻化的女子有甜美的笑靨,眉眼彎彎,酒窩深深。
「起初,她說不想嫁。呵呵,女孩子,哪有不嫁人做一輩子姑娘的?」何況,對於非人的他們而言,一生一世就等同於生生世世了。
說起初雨,醉鬼的表qíng變得異常溫柔,抹去了疏離不屑的偽裝,他坐在石桌旁,垂眼看著樹下的泥土。風chuī日曬,那裡已變得與四周無異,看不出半點被挖開重填的痕跡。可是,在韓覘眼中,那個半掀蓋頭嫣然一笑的女子依舊還站在那兒,溫言軟語,淺吟輕唱。
傅長亭止不住猜測,那位初雨姑娘究竟陪伴他度過了一段怎樣的時光,才會叫他如此牽掛懷戀?
兀自陷入思緒裡的韓覘看不見傅長亭眉間的疑惑,咬著杯沿,絮絮叨叨把一切有關的、無關的瑣碎小事傾訴。
他說,初雨好看書,女紅也好,尤愛給他做衣裳。
傅長亭想起,韓覘櫃中那些從未穿過的新衣。從裡至外,夏衫冬襖,無不齊備。
可是溫文爾雅的女子也有柳眉倒豎河東獅吼的時候,那時必定是他又犯了錯。
「她不喜歡聽我提從前。」韓覘道,一雙似笑非笑的眼從杯中的酒轉向月下的傅長亭,「她是真的傾慕你。我逗她,紫陽真君若真見了你,必定不問緣由就一掌雷火把你打散。」
傅長亭垂下眼,怔怔望向他手上的斷指。
韓覘止了話,轉動著手中的瓷杯,看著杯中映著自己面容的酒:「她卻反問我,能死在他的掌下,至少也好過手足受禁,日夜沈溺血海,哭啼哀怨,不是嗎?」
「呵呵呵呵……」說罷,鬼魅自己先笑了起來。
他同他口中的初雨一樣,一笑就會彎起雙眼,傅長亭默然地喝著酒,聽著他不著邊際的連篇醉話。
杏仁愛財,山楂貪吃。兔子每天最高興的事除了擦門牙,就是從街邊撿回一個銅板。他天生迷戀一切閃亮的東西,那是他的天xing,想改也改不了。當初就是因為貪戀糙堆裡一小塊銅鏡碎片,他才會掉進獵人的陷阱裡,險些丟了xing命。
狸貓最喜偷懶,能躺著就決不坐著,能坐著就絕不站著。所以修為一直沒有進展,除了維持人形,就只會些石頭變饅頭,枯糙做枕頭的小術法。
「自從上回被你捉住,用術法鎮了一夜,它就連人形都維持不了多久了。」些許委屈,些許惋惜,些許惱怒,韓覘責備道。
道者繃著臉思索一陣,心知錯在己方,於是恭恭敬敬站起身,執起酒壺,為他將酒杯斟滿,而後舉起自己的酒杯,彎腰致歉:「冤枉了公子家的奴兒,錯在貧道。」
這道士,認真得沒邊兒了,從來都辨不清什麼是玩笑,什麼是打趣,什麼是別有深意。
韓覘無奈地擺擺手:「你呀你……」說你什麼好?說你什麼都是鬧心。
話題回到杏仁和山楂。其實他們也有可取之處。杏仁算得一手好帳,進項入項從未錯過一個銅板。居住人間,總有吃穿用度。點石成金撒豆成兵,那是傳說中的無稽之談。能盤下這個小店和後院,全賴杏仁的jīng打細算。
初雨走後,家中所有都由山楂cao持。
「主人,這個時節該吃梨了。」
「主人,夏天多喝老鴨湯,大補。」
「主人,等天涼了,買塊羊ròu下酒吧。」
想起它口水滴答的傻樣就頭疼,可是,也正是因為他,這漫長又無聊的歲月才變得有滋有味起來。酸甜苦辣,人間百味,全部由舌尖,蔓延至心間,而後體味到一絲,唯有這煙火繚亂的人間方才擁有的活色生香。
「他們說,做人比做妖好。」韓覘道。
問他們為什麼,他們卻說不上來。歪著腦袋想半天,期期艾艾吐出一句:「沒什麼,就是做人好。得修滿百年才能有個人模樣呐,多金貴!」
「他們很好。」最後,韓覘如是總結。
一夜又一夜,韓覘拉著傅長亭喝酒,拉拉雜雜,混混沌沌,反反覆複,同他說著這些話,初雨、山楂、杏仁,偶爾甚至會提及離姬,說他們的相遇、相識、相處。初雨開花時的落在花瓣上的細雨,杏仁集滿整整一盒的銅鏡碎片,山楂私藏在帳台底下被老鼠拖走的點心……口口聲聲說著了無牽掛的鬼,每一言每一語,每一字每一句,無不牽掛,無不眷戀,無不懷念。
傅長亭摩挲著手中的酒杯,默默聆聽。
「他們不壞,真的。」醉倒前,韓覘努力撐著桌面,鄭重說道,「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沒做過。」
他從眼中見過激憤,見過決絕,見過嘲諷,笑過、傷過、掙扎過,也見過他因沈浸回憶而晃過神後的空茫。這隻鬼有太多面目,多得他眼花繚亂,快要辨不清真假。而此刻,慘淡的月光下,巨大的樹影形狀扭曲,從腳下一直攀爬到兩人的肩膀。鬼氣,死氣,妖氣,邪氣,怨氣……若有若無,若隱若現,環繞在他們身旁。
鬼魅全然不顧,一徑睜大眼死死看他。
傅長亭從韓覘眼中看見了哀求。
第七章
鈺城之戰如火如荼。之後的百年間,這場戰役成就了無數文人墨客的瑰麗詞章。戲曲、評書、彈詞……乃至年邁祖母在夏夜星空下的消暑故事中都處處有著鈺城之戰的痕跡。眾說紛紜,唯有一點殊途同歸,此戰太慘烈,以至之後朝廷不得不將最jīnggān的官員調往錦州執政,窮盡數十年之心血,才得以恢復生機。鈺城之戰,號稱百萬之眾的魯靖王軍最終所剩不過三萬。琅琊王軍亦是損失慘重,奉天朝國史中記載──傷亡者巨,王幾不忍睹……
短短一句,飽蘸無數熱血。
同時,曲江城內的夏日眨眼已經過了一半。幾日大雨,幾日bào曬,到了眼下又是幾日半晴不晴、半yīn不yīn的yīn陽天。東街巷口的瞎子半仙成天裝神弄鬼糊弄來往路人:「龍王爺昨夜三更托夢於我,午後三刻,bào雨如注。這位客官,聽小老兒一言吧,買我一把油紙傘,保你一路風雨無阻,出入平安。」
午時過後,晴光盡斂,黑雲壓城。暗沈沈的雲朵將一個曲江城罩得嚴嚴實實,卻滴雨未下。到了傍晚,反而又是日出雲走,霞光漫天。如是三日,東街再不見半仙的身影。
「喲,這不是我的好弟弟嗎?難得天yīn遮陽,出來走走也好。」烏壓壓的雲頭把平如明鏡的湖面映照成一池如墨的黑潭。離姬穿著一身金紅色的紗裙,款款從水中來。làng花翻騰,隱隱可見那飛濺的水珠並非透亮,而是如此刻的天空般,泛著幾分渾濁。
魚妖的臉上帶著不變的嬌豔媚態,笑容可掬,眼中卻不懷好意:「怎麼不見道長呀?奴家還沒好好同他說過話呢。「
「姐姐既然知道,又何必再問愚弟?」無視她的幸災樂禍,韓覘負手而立,專注看腳下混沌的湖水。
「呵呵……」嬌笑著,離姬足尖一點,扭身飄然上岸,站到了韓覘身側,「三日之前,寅時二刻,他從西門出城,方向正北。前日夜半,到盈水城。停留了一個時辰,又往東疾行。昨日正午,出營州地界,又向北。看來不是趕去鈺城馳援,而是要進京。哼,宮裡的天子尚且自身難保,他去那兒有什麼用?」
眼前的女子當年可謂營州一方妖主,棲身霖湖,假作柔弱,每每總在月圓之夜現身誘引路人。而後拖入湖中,說是郎qíng妾意共享逍遙,實則吸骨敲髓,榨盡陽jīng。不出十日,路人必然力竭而亡。屍身浮出水面,無不面huáng肌瘦,形容枯槁。凡人見之,莫不大駭。霖湖中又水鬼之說不脛而走。也正因此,湖邊少有人來,辜負了一派秀麗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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