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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嫁_公子歡喜【完結+番外】》第25頁
  一聲長長的歎息,撩起房中暗香浮動。一個撥làng鼓,幾隻竹蜻蜓,有時或許還有兩根糖人。小小的禮物撫慰了孩童們的不安躁動。

  血陣內的怨魂接收不到家人的供奉祭祀。那鬼用紙筆寫下凡間安撫小兒夜哭的打油詩,夾帶在送給他們的東西裡。

  「多少算是個安慰。」初雨輕柔地說道。

  鬼霧在道者眼前起伏遊走,絲絲縷縷的幽香隨著霧氣的彌漫散播到房內的每個角落。傅長亭聽見屋外又開始下雪,「簌簌」的落雪聲應和著桌上燭台「畢剝」的輕響。冰粒在叩打紙窗,寒風穿透了窗隙「嗚嗚」哭泣。

  「有時,他會自己站在湖邊念三遍。」女子清麗的容顏在稀薄的霧氣裡時隱時現,她掩著嘴,輕輕笑出了聲,「要君子念才有用的。不過,後來他們真的不哭了。」

  絲帕胭脂送給枉死的閨秀,紙硯筆墨贈與不甘的書生。偶爾,他還會讓山楂做幾樣jīng美的糕點,端午的豆沙白粽,中秋的果仁月餅,大年三十不忘多加幾顆蜜餞果糖……有時,他也會在紙上寫點別的,超度往生的經文,短小jīng悍的軼聞,甚至,幾行yù語還休的qíng詩。

  凡人皆有七qíng六yù,貪嗔癡妄,愛恨別離。鬼沒有,因為鬼沒有心。但是鬼同樣渴望牽掛與關懷。湖底太冷,一丁點熟悉的事物就足以慰藉他們不安的魂魄。

  「那他chuī簫……」道者清俊的臉龐同樣也因為燭火的搖曳而徘徊於明暗之間。

  初雨慡快地回答:「他們喜歡聽他的曲子。」

  冬夜的風聲也很像那曾經散落全城的簫音,嗚咽悠遠,如泣如訴。

  「我常說,他這麼做是在代他們哭。可他總不承認。」眼中波光流轉,她落落大方坐下,無視道者晦暗的雙眼,自在地為自己斟一杯茶,「血陣在那裡,怨魂在那裡,不論是丟進湖裡的東西還是東西裡夾帶的紙條,都只是一時的撫慰罷了。他們的憤恨與哀怨總要抒發傾瀉。比起哭聲,還是簫聲更順耳一些。對了,我家兄長其實不懂音律,那是現學的。」

  冷言冷語的鬼,看什麼都斜著眼一臉不屑。夜半的大樹下,看他皺眉低頭,表qíng是萬般的不耐,嘴裡咕囔著種種抱怨,手指卻還是一個挨一個認真而吃力地按住了簫孔。少了一根手指,手勢怪異別扭,曲調也是零落不堪。就這樣,背著人偷偷摸摸地學,一夜又一夜,獨自奏著破碎的悲歌。

  「難怪城中雖有血陣,卻始終不見怨氣衝天。」傅長亭恍然大悟。當日他就斷定城中必然有同黨遮掩,不過事後,一直歸咎於本地土氣濃烈加之水汽豐盈的緣故。

  「在道長眼中,他是有心隱瞞。不過在我看來,他只是不願看怨魂受苦。何況,血陣以魂魄為食,吞吐怨氣,兄長此舉可算是化解汙穢,削弱邪陣威力?凡事一體兩面,你我各站一方,所見同一人,卻一惡一善,大相徑庭。彼此立場不同,見解不一也是自然。」仍舊是柔和緩慢的口氣,她坐在燈下,嫻靜如臨水照花,抬手在紙上細細觸摸,「就如同他的作為,於道長而言,是為虎作倀。然於小女子而言,他……只是我面冷心熱的兄長。」

  一雙翦水秋瞳倏然上抬,唇角彎彎,她笑晏晏看若有所失的他:「道長可知,小女子出嫁時,兄長為何力邀道長觀禮?」

  「為什麼?」

  「因為別有用心。」

  面沈似水的道者臉上毫無驚訝之色:「他從來不做徒勞之事。」

  可他做的事卻樁樁件件都對他自己毫無益處。

  不請自來的花妖沈默地垂下眼,望著杯盞中的茶水。

  半晌後,傅長亭沈聲問道:「他為什麼找我?」霧氣繚繞,他清朗的面容被燭火鍍上一層暖色的光影,卻在眉心處落下一道yīn沈的暗色。

  默默看他良久,初雨收斂了笑容:「小女子的夫家是蕪州陳家,乃是鬼界中一支望族。愚兄妹二人混跡人間,無依無靠。兄長說,凡間嫁女總要找幾個身qiáng力壯的年輕弟兄相送,以示娘家有靠,免遭夫家欺rǔ。他憂我孤弱,遠嫁必受委屈。因此聽聞紫陽真君入城後,才會不惜冒昧夜訪,一再相擾。」

  「有幸請得道長觀禮,夫家果然對我以禮相待,不敢怠慢。道長恩德如山,初雨感激不盡。」她起身對著傅長亭盈盈一拜。房內立時花香四溢。

  傅長亭怔怔盯著她額間的花鈿。她如同她的兄長一樣,淺笑時總把雙眼彎下:「你該謝的是他。」

  「小妹初雨」那鬼總這麼念叨。談起這個出嫁的妹妹,他就眉開眼笑。

  「他總提起你。」傅長亭說。平穩的聲調略略低落幾分。

  「他也同我說起你。出嫁時,在西城門下。道長雖未顯露真身,不過終南弟子的凌然正氣絕非山野宵小的渾濁汙穢可比。小女子剛到城下,便知道有貴客駕臨。後來,他指著那棵槐樹道,那樹下站著的就是傅長亭,道眾萬千,唯他無雙。」

  傅長亭大驚,他不知道,原來他竟如此讚許過他:「他……」

  初雨一徑笑著。憶起往事她絮絮說來,不激越,不悲苦,散散淡淡如知己敘話。啜一口茶,說一件不大不小、無關緊要的瑣事:「道長可知,小女子的婚事是天機子保的媒?」

  投石入湖,石破天驚。

  「什麼?」低呼一聲,傅長亭趨身上前,就要越過桌面去抓她的手。

  她面不改色,用一張狀似無知的笑臉相迎:「原來道長居然不知道?那麼,這之後的事你就都不知道了。」

  「小女子與兄長在城中隱居已有多年。起初,兄長與天機子偶有往來,可每每不歡而散。五年前,天機子看中此地地氣豐厚,水脈充盈,地處僻遠,便有心在此營造血陣,以求qiáng轉戰局逆天而動。這些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兄長察覺城中有異,便邀他來此做客。不曾想不但苦勸無效,更被他以我等三人xing命相挾,不得不牽涉其中。因為兄長與天機子是終南同修,熟諳擺陣布局之理。他便要兄長助他埋藏屍心,修建樹陣。」

  燭影搖紅,顫動的火光躍動著暖huáng色的光芒,照亮了女子秀美的容顏。看一眼木然無語的傅長亭,她落下眼,一句句說著不為人知的淵源:「當日,兄長與天機子有約,只要聽命行事,就絕不為難我與杏仁、山楂。可是,後來兄長偷換陣中祭物,事發敗露。彼時,兩儀雙生之局已成,無暇再重塑陣眼替換兄長埋在樹下的指骨。天機子震怒,便要我遠嫁蕪州。名為出嫁,實則扣押為質。以防兄長再生異心。」

  「托道長洪福,如今天機子受誅伏法,麾下鬼軍一哄而散。夫家也不敢再qiáng留我。我這才能趕回曲江,前來當面致謝。」她勾唇,她側頭,她笑吟吟彎下一雙黛眉,一眨不眨看面如死灰的他,「道長方才要我謝他。可惜,我尋遍天下也找不著他了。」

  「他……韓、韓覘……」雙唇顫動,攪擾在心中的疑惑、糾結、憤懣全數煙消雲散。

  他從未喚過他的名。相識相jiāo相談,他總生疏地稱他一聲「韓公子」,看似溫文有禮,實則時時刻刻劃清著彼此的界限。當那鬼沒好氣地罵他一聲「木道士」時,他以一聲「小師叔」作答,語氣玩味,猶帶三分賭氣。

  韓覘、韓覘、韓覘……雙手死死支撐著桌面,傅長亭緊咬牙關,靜如死水的胸膛內心cháo起伏,一陣陣脹痛肆意衝撞,仿佛就要衝破喉頭。他……韓覘……抬眼便是刺目的燭光,照得他雙眼酸澀。兩手之間,兩張相同大小的紙箋並排擺放,上頭是他的字。

  傅長亭認得韓覘的字。行為舉止漫不經心的鬼,寫得一手工整儼然的字。纖長細瘦,卻勾畫有力。一筆一劃,一絲不苟。恰恰否決了「字如其人」這句話。

  在後院喝酒的夜晚,他蘸著酒在桌上搖頭晃腦地寫──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道者懵懂不解,隻當他又在發酒瘋,撩起袖子就要去抓他的手:「你又醉了。」

  他乖乖被他握著腕子,聽話地抬起頭來,果真醉眼迷離:「真巧。我們兩人的名諱剛好可以湊成一句詞。咦?還有初雨。」

  趁著道者低頭去看,他卻揮起左手用袖子抹去了。

  鬼魅皺著臉說:「這喻意不吉利。」

  傅長亭猶記得他被酒氣熏染得嫣紅的雙頰,在月光下,越發顯得白裡透紅,說不出的清俊秀麗。醉鬼掙脫了他的手,埋首又在桌上一字字寫開。傅、長、亭,他的名。一筆筆,一遍遍,寫滿一桌。

  這世間只有兩種人會如此重複書寫他人的姓名。一種恨之深,一種愛之切。

  「貧道……我……」思緒紛至遝來,他陷進無垠的失落裡無路可退。圓桌那頭坐著眸光寧和的女子。傅長亭的目光越過了她,遙望緊閉的房門。曲江城依舊,客棧內院如昔,他立在滿室的鬼霧裡遍地追尋,唯獨沒有了一身道袍飄然而來的他,「他是被迫的。」

  「是。」初雨毫不遲疑回答。

  傅長亭直起身,兩手悄悄在身側緊握成拳。指甲順著掌心的傷口直刺入內,尖利的痛楚細細自手掌竄入心房。血流如絲,紅線般將他蜷起的手指纏繞。他環顧四周,茫然地掃視屋內的一切,最後,又轉回到初雨鎮靜的臉上,神qíng落寞:「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想找個人聊聊他。」女子安然答道。鬼氣yīn森,花香妖異。茶盅裡的茶水涼了。她自顧自提起茶壺,慢悠悠將杯盞注滿,「兄長生平知jiāo甚少,想找人敘舊不易。雖然傅掌教貴為一國之師,天子重臣,必然日理萬機,勞頓疲乏。難得他與掌教有故,小女子鬥膽,望請國師寬恕,哪怕不看小女子薄面,也請看在不在的人的份上,與我閑話幾句。」

  她口口聲聲都是謙卑,字字句句皆是恭謹,一句「不在的人」輕輕巧巧一語帶過,卻是笑裡藏刀、綿裡埋針,深深扎入他的胸膛。

  話音落下,她仿佛才意識到自己的失口。趕忙用衣袖掩面,故作一臉驚詫:「道長怎麼了?」

  雙拳握得更緊,傅長亭qiáng自仰首,不願再看柔靜從容的她:「你還想說什麼?」

  她閉口不言,悠然飲一口茶。勾唇淺笑,神qíng撲朔:「你信過他嗎?」

  「……」傅長亭頹然後退,衣袖帶倒了桌下的圓凳。那凳子轟然倒下,「骨碌碌」一路滾到牆邊。

  「當日我尚在霖湖邊時,常聽離姬說起,這塵世中無論凡夫俗子,還是我等糙木jīng怪,來來往往,相識離散,無非脫不了一個『信』字。只有死心塌地信了,才會有不離不棄的qíng愛。否則任憑qíng話再纏綿、誓言再動聽,終究不過水月鏡花,一觸即散。人世浮沈,若是連相知相信都是謊言,又何談相攜相守?」看一眼神色愴然的他,初雨啜著茶,一如既往仍是溫婉口氣,「自古魔道相爭,正邪相侵。道長不信他也是應該的。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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