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一直是張瑜守在薑青姝身邊。
禦前之人,除了秋月,其他人在此之前從未知曉張瑜的存在,陡然發現冒出來個這樣的少年,一個個都頗為驚異,悄悄觀察他,暗歎好一個俊俏小郎君。
秋月事先也僅僅只是聽陛下提起過張瑜這個人、知道他曾寫過很多信給陛下,如今對他多有留意觀察,發現這少年對陛下幾乎是寸步不離,小心翼翼地守著她。
偶爾他困了,也只是伏在一邊的桌子上歇息,時不時又突然驚醒,抬頭瞅她一眼,下巴擱在手臂上,烏溜溜的眼睛裡滿是迷茫,呆呆地望著她出神。
也不曾做什麽冒犯的舉動。
秋月見了,心道:這般滿心滿眼都是陛下的樣子,怪不得讓陛下對他這麽有耐心。
諸事未平,天子宜早日擺駕回京,薑青姝只是歇息了幾個時辰便醒來下令,回京路上也近乎在昏睡,一直是張瑜守著她。
君後薨逝,是為國喪,滿城縞素,禁宴樂婚嫁,帝王罷朝三日,以示哀悼。
尚書右仆射謝臨自戕而死,謝氏全族被下獄,兵部尚書謝安韞尚待定罪處置,左右威衛造反,左威衛大將軍郜威已被斬殺,一時之間,朝廷之中空置了無數個機要官職,皆需要帝王來親自處理。
帝王卻身體不適,遲遲未起。
整個尚書省以張瑾一人馬首是瞻,張瑾又同時兼任中書令,門下省的鄭侍中年邁,諸多職權之內的事無暇兼顧,一時之間,三省大權近乎全部由張瑾包攬。
張相權勢至此,已令人心驚膽寒。
滿朝上下都重新開始思考日後如何為官站隊,甚至有不少曾經依附於謝黨的官員在思索效仿裴朔,還是去登張府拜訪巴結,但實際上,位居話題中心的張瑾,卻並未有其他人所想象的春風得意。
張瑾靜靜立在紫宸殿側門外,看著推門走出來的弟弟,眸色暗了一寸。
張瑜望著一身官服、氣質肅然的兄長,說:“七娘她……還沒睡醒。”
“她還好麽。”
“她太累了,又很傷心,阿兄別打擾她。”
張瑾沉默,又直接問:“你是怎麽想的。”
“不知道。”
張瑜是真的不知道。
他望著這四周的飛簷鬥拱、朱漆玉柱,如此莊重威嚴的皇城,宛若盤踞的巨獸在高處俯視眾生,任何一處皆象征著萬人之上的權力地位,天下無人敢堂而皇之地站在這裡,只能俯首叩拜。
而七娘,就是他們要拜的人。
張瑜不喜歡跟權力有關的一切,小的時候他在掖廷見過,醜陋、不堪、令人惡心,那些人趨炎附勢、捧高踩低,可以露出最醜惡的嘴臉。
他最討厭的地方就是皇宮,偏偏他在這世上唯一親近信任的兩個人,都已經站在了這裡。
站在了最高貴的位置上。
他真的不知道。
張瑜緊緊抿住唇,睫羽顫了顫,喃喃說:“我現在……只是想再陪七娘一會,或許我陪著她,她也不會多開心些……”
張瑾說:“她看到你,會高興些。”
“真的嗎?”
張瑜睜大眼睛望著他,張瑾已是最了解弟弟的人,卻也從未見過阿奚露出這樣茫然可憐的神情,好像一隻被人拋棄的小狗。
他沉默著上前,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親自幫他理了理有些散發的鬢發。
“嗯。”
少年微微偏頭,落睫注視著冰冷的地磚。
“阿兄和七娘認識很久了,對彼此很熟悉嗎?”
“……沒有。”
他們並不親近。
即使張瑾日日輔佐朝政在側,與她相處起來也根本不算和睦,她以前怕他,如今膽子大了,便又愛故意嗆他,還與他倔著作對。
他和小皇帝朝夕相對,卻遠遠比不過她和阿奚多日才見一面。
偏生飽受噩夢折磨、至今不敢直視內心之人,還在安慰得到了最大偏愛的弟弟,張瑾的側顏被穿透窗欞的天光鍍上一層冷色,漆黑的雙目看似平靜無波,卻又像隱忍著什麽。
他平靜叮囑道:“阿奚,在這裡就別叫七娘了,須改口叫陛下,行事不可逾距,以免落人口實。”
“嗯。”
“若陛下醒來,你見她也要行禮,不可莽撞。”
“嗯。”
“宮中不可舞刀弄槍,也不許隨意用輕功跳上屋簷,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許與別人起衝突。”
“我知道了,我不會給阿兄添麻煩。”
張瑜輕聲答應著,神色愈發黯然,安靜得簡直不像往日那個酷愛上房揭瓦的少年。張瑾其實想讓阿奚先回府中,他本就是個活潑張揚的性子,皇宮這種地方不適合他。
但他舍不得走,也罷。
張瑾還有諸多事情要處理,便轉身離去,臨走時囑托梁毫與薛兆二人照看著阿奚,別讓他捅出什麽簍子來。
薑青姝是申時醒來的。
她剛醒來,便下意識喚值守的宮人端杯水來,只是剛咳了一聲,一隻手便唰地掀開簾子,少年急急忙忙地端一杯水湊了過來。
“七……陛下,喝水。”
薑青姝望定他,“你叫我什麽?”
少年望著她不吭聲,睫毛往下落了落,隻抿唇道:“水。”
她微微垂頭,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望著杯中的水有些出神,她頭一次聽阿奚叫她陛下,實在是渾身別扭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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