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麽比這更諷刺的了。
棲梧在輕柔的安撫中漸漸好了,或許是意識到了氣氛的不同尋常,不再吭聲,老實地躺在曾奶奶臂彎裡。江後續上先前的話,“哀家並非有意欺瞞於你,即便是燁兒,也是在最後一刻才知道她的存在。”
上官凝終於冷笑了,“這麽說,昨晚發生的事,也是場意外了。太皇太后執掌乾坤,竟也有失算的時候?”她平日柔順慣了,乍一說出這樣諷刺的話,江後不由側目。
“乾坤不會掌握在凡人手裡。這樣的安排是順水推舟的無奈之舉,遠非你想象中的飽含惡意!”
“既然這樣,為什麽還要告訴我這些?為什麽不一直欺瞞下去?你們覺得我可以承受被你們玩弄於鼓掌之中嗎?”她一生中少有的激動,手捂在心口像是在挽回那裡鮮血淋漓的傷口。江後不言,蹙眉似在思索什麽,她嘴角的諷刺開始蔓延,而眼裡的水霧也越發深了。這時候李攸燁的忽然囁嚅了幾聲。兩人都怔了怔,江後俯身查看,發現只是她夢中的囈語。以手覆在她的額上,試探那裡的溫度。沒有什麽異常。側臉再顧向上官凝,正巧看到她的眼淚從瞳眸中潰了出來。
窗外的雨似乎越下越大,雷霆滾炸,不絕於耳,可以想象外面的世界此刻天昏地暗,城廓失陷於黑雲,宮牆腹背於驟雨。人群驚慌奔走於道,即使居於舍,亦不得安寧。江後沉默了片刻,最終將手掩於袖中,平靜注視著她,“因為她已經愛上你,哀家不想讓她因為過去的感情羈絆錯過你!”
那一瞬間,她沒有錯過那人目中難以置信的微光,隔著一層迷蒙的水霧毫不掩飾地射向了她。隨後那微光慢慢偏折,直到全然附著在床上那人身上,久久愣怔。
“一場被辜負的感情,一個孩子於事無補。但是卻能將另一段無辜的感情傾覆。她今日所受的傷害,注定了她們的悲哀。如若你也放棄她,她將萬劫不複!”
她的話像一記重拳擊在上官凝心口,柔弱的隻影傍著虛空仿佛風中偏抖的蔓草。
她抱起棲梧款款地朝房外走去。簷下的雨簾,被風吹得斜了,她立在那裡許久,燕娘匆匆拿了鬥篷過來,給她披在身上。懷中的小人也被毛茸茸的鬥篷裹住,鼓動幾下頂了個腦袋出來,左看右看,還伸手砸了砸周圍隆起的邊。燕娘撲哧一笑,“這孩子,怎麽跟一隻剛冒出地面的小鼴鼠似的。”旁邊的侍女紛紛捂嘴笑了。小家夥對這個稱號似乎有點不樂意,撅起小臉,仰頭去看傾城傾國的曾奶奶,那可愛的模樣似曾相識,江後被她看得怔了,嘴角的笑意柔軟散開,貼身摟著她,徐徐朝回廊盡頭走去。回廊那端的上官夫人看了,一時怔得說不出話來,不知該不該隨去拜見,隻立在回廊盡頭,目送著那道墨色的姿影,於拐角處婉轉消失。腦海中忽然飄出十六年前親歷的一幕。
猶記得也是這般陰沉晦暗的天氣,她同眾位誥命夫人一起進宮拜見江後,因突降的驟雨,一生僅有的一次被留在慈和宮住宿。晚上因惦念家中女兒睡不著覺,又聽到前殿傳來嬰孩的哭聲,忍不住披衣下床前去探看。忘不了初見那情景時的詫異,偌大的輝煌殿宇中,那女子孤身一人抱著懷中的嬰孩,在殿中來回走動,平素難得一見的溫情,籠罩著她如玉的臉龐,身邊一個照料的宮女太監也無。這於一個身居高位的人是不可思議的。嬰兒一直啼哭不止,她當時鼓著勇氣進去,提醒她孩子或許是因為腹中脹氣才哭的。小孩子腸胃不好,肚子很容易發生脹氣,她女兒便是這樣,每逢如此,只要幫她揉揉肚子,排出體內的淤氣,她便好了。江後照著她的方法做,果然過了沒多久,小攸燁便止住了哭聲。永遠記得那一刻那雙懷璧的眸子裡散發的極致柔情,後來,她們乾脆坐在殿裡,毫無隔閡地交流起了照顧小孩子的經驗。燈影婆娑,漏聲潺潺,兩相久坐,語笑嫣然。那一晚,她對這位傳說中不沾煙火的江後的看法有了一些改變。這樣一個翻手雲覆手雨的萬聖至尊,說到底,骨子裡還是一個柔情似水的女人。既是女人,天生便擁有保護孩子的本能。這樣一想,那麽她後來所謀劃的一切都情有可原了。
上官夫人站在欄杆前,無法解釋自己當前的心境,明明恨她利用手中權柄害了自己的女兒,但卻無法不在心底同情、欽佩這樣一個女子。如果換作是她,恐怕也會毫不猶豫做出同樣的抉擇。
棲梧睡著了,江後將她輕輕放到床上,手捏起她頸間的長命鎖,竟發現似有打開的痕跡。眉頭一蹙,就要摘來看看,這時外面卻有人來報,“啟稟太皇太后,皇后娘娘要啟程下山,江將軍特來請示,要不要放行?”
江後滯了一下,心裡微微歎了口氣,“罷了,讓她去吧!”
灰蒙蒙一片澆濕的土地,車輪碾過兩道深淺不一的溝痕,終於拐上正軌,朝城東上官府的方向疾馳而去。上官凝枯坐在車廂,目中不含一絲焦距。雨水敲打著車簾,濾進一層潮濕的冷意。素茹一句話不敢多說,直到後面傳來另一輛疾馳的車駕聲,她才挑開簾子,往後探看,“小姐,是夫人的馬車!”
上官夫人不顧沒腳的雨水,跳下車來,爬上了女兒的車駕,“素茹,你且去另一輛車,我和小姐有事商議!”她的神情嚴肅,直接下了這樣的命令。素茹不敢耽擱,瞥了眼小姐,便下車了。徒留上官凝一個人茫然地坐在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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