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我聽到沉重又繁密的馬蹄聲走進村落,我看到威嚴雄武的漢家鐵騎,又看到它們簞食壺漿,夾道相迎。
我看到為首的那匹高頭大馬,乘的是意氣風發的漢軍將領。“他”戴著斑斕惡煞的面具,望不穿是怎樣一副五官。
十九歲,我吃下命中最後一頓飯。是一個羊肉包子,餡很滿,很香,還是燙手的。
十九歲,我一邊吞咽著包子,一邊看清了那漢軍將領的模樣。
——身形很清俊,眉眼很柔美,雖穿著男人一樣的甲胄,可眼底那藏不住的悲憫,卻像極了一個女人。
臨死前的通透告訴我,那就是一個女人,和我一樣的女人。
十九歲,我依然抱著活下去的妄想。我哭著乞求她,求她救我出去。
十九歲,我失掉了最後一縷希望。
——她猶豫幾番,終是丟下了本來要斬斷鐵鏈的匕首,頭也不回地……逃遠了。
換之走來的,是那些喪盡天良的禽獸。
它們舉著火把,循著我的哭喊聲,如蒼蠅嗅了血一樣貪婪湧來。
傻妞兒哭得很大聲,可沒有人在乎她。
……
十九歲,我死了。
我記不清是怎麽死的。手腳好似被打斷了,破損的五髒流出來,草繩捆住我的咽喉,我在搖搖晃晃裡失去了感識。
……
十九歲,我終於明白一個道理。
禮法仁義,改變不了這世道不公。
是漢家,還是犬戎,原來並沒有甚麽分別。
一樣是髒惡醜陋的人心,一樣的弱肉強食,一樣的黨同伐異,一樣的苦難在天南地北的群族裡輪回重演,一樣的……無藥可救。
原來人世間,根本沒有我向往的“公道”。
這天底下的世道,走到哪裡,都是不公的。
可即便死了,我依然心存妄想。
我妄想這人世間遭遇的不公,卻能在死後的彼岸,得到應有的判斷與伸張。
我不信強食弱肉,不信禮法仁義,便只有相信因果輪回。
可沒想到,我又錯了。
我爬上萬階奈何,我踏破萬裡酆都,我躋身億萬萬野鬼冤魂,一座一座叩遍十殿閻羅,只求鬼神懲治害死我的黑村,只求一個理所應當的因果。
然而……它們並不在乎。
可笑那善惡諸司,六曹法吏,鐵面無私森羅殿,明鏡高懸天子堂——卻是對我的累牘冤業看也不看,草草一批,即刻畫招發落,要我趕快去轉世投胎。
如此荒唐的判決,要我怎生能認?我在閻君殿外長跪不起,一遍遍重擊登聞鼓,一遍遍訴告我的血海深仇。
可它們只是笑我:“已許你來世投為男身,無災無難,榮華太平,你還有甚麽冤要伸,還有甚麽仇要報?”
我斷不肯為這歪理退讓:“來世怎樣,與今世何乾?今世的冤,我今世要雪,今世的仇,我今世要報,今世有人面禽獸為非造孽,我便要它們付出血的償還!”
它們卻更不耐煩:“四海五嶽,千秋萬載,不平之事多如河沙牛毛,倘若個個都要以血償還,這人間豈不是大亂?更何況人世有尊卑貴賤,六道分天地陰陽,總不能為你一己私仇,傷及千家萬戶,更不能為你往者之冤,悖逆生死常序。再休為此蝸角執念登堂擾事,否則押你去酆都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我數不清是第幾次被鬼差逐出閻君殿了。
殿外,我望見一眾又一眾排不到盡頭的亡魂,同我一樣放不下前塵執念,同我一樣背負著沉冤血仇,同我一樣苦苦拜遍閻羅十殿,卻隻問得一道輕賤至極的因果——
生者的命,重於死者的冤。
陽間的秩序,重於陰間的不平。
唯有舍卻前塵,投一個所謂的“好胎”,日複一日重渡那紅塵苦海……
才是這陰司地府裡,唯一的公道。
這,也是億萬萬生靈無一違逆的——
六道輪回。
我被趕出酆都,流落鐵圍山下,終於才大徹大悟。
漢儒的禮法仁義,救不了這世道不公。
因這天底下的世道,處處皆是不公。
冥界的因果輪回,同樣救不了這世道不公。
因這三界六道裡,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公道”。
我想要的“公道”,決不是拿委屈忍讓換來的,不是靠禮法仁義教化來的,更不是憑地府陰曹、三界六道施舍來的。
——是要我親手爭來、搶來,牢牢攥在手心裡的。
既然冥府無能,便由我為鬼伸張。
既然天道無公,便由我,逆天行道。
第156章 魔羅(二)
既然天道無公,便由我,逆天行道。
可想來容易,做起來卻絕非易事。
我要復仇雪恨,我要改天立道,眼下最緊要的,是修為。
沒有足夠強的修為,又怎能懾服鬼眾,開宗立派?
好在我死去時怨氣極重,比起尋常的鬼魂,陰煞要強上不少。
回到陽界,我碎開百丈冰河,令漢家精銳全軍覆沒。
——只是,留下了那個女將軍。
我倒想知道,她那樣仁慈良善的一個人,卻背負著彌天大罪回去,往後余生,她該怎麽活。
於是,我用她沒能救下我的那柄匕首,救下了她。
刀鋒下的那朵彼岸花,就算是還她的謝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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