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瞑目時,我聽到一個聲音。
——很脆利的一聲,像鋒刃砍在草木上,奮力想要折斷。
我生起好奇心,便起身繞過重重的圍牆,循著那一聲聲風起,一聲聲劍落,走進了後山的竹林裡。
深夜的月輝很濃醇,隨風像浪一樣湧動,將一棵棵鳳竹都塗滿了斑駁的銀白色。
我隱在那湧動的銀白色裡,望見一道道青鋒劃破月影,低昂在飛散的竹葉間。
劍鋒反照素輝,照亮那女孩兒猶存稚氣的容顏,又灑進堅毅的眸子裡去,似刻上一抹逾越了年華的風霜。
盡管有五年未見,但我還是一眼認出她來。
她長大了許多,也改變了許多。
可她還是小滿——
那個賜予我愛念的人啊。
我呆呆站在那裡,就一直看著她練劍,看了好久好久。
直等到月落星沉,影子都拖成了丈許長,她才垂下長劍,注意到林中呆立的我。
她的目光很驚訝,又很陌生。
顯然,她根本認不出我的人身。
她還以為,我是誰家走丟的孩子,於是收劍入鞘,向我走來。
她揀去我身上沾的碎竹葉,詢問我是誰,家又在哪裡,為什麽會跑到孤山來。
可我……我又能怎麽回答她……
我突然就撲在她的肩頭,淚水止不住地滑下,打濕了她的發梢。
她以為我是害怕,於是輕撫著我的背,一聲聲安慰我不要哭。
……就像,小時候那樣。
我哭得很厲害,可我銘記著仙尊的叮囑,不敢發出一聲哽咽。
我費了好大好大的力氣,才忍住唇齒邊那句吐不出、吞不下的話——
小滿,我是霜兒。
……我好想你啊。
第88章 荼靡(三)
我以為,我終於能陪伴她了。
她當我是無家可歸,把我也帶進了孤山派裡。他們覺得我刀功很厲害,便送我去灶堂打打下手。我從來不敢說話,他們都喊我“小啞巴”。
這樣也好。
從前在謝家,我照見過灶前做飯的廚娘,還記得小滿愛吃什麽點心。
閑歇之余,我偷偷學做了酥黃獨、五福餅、桂花糕,每天深夜守在她門前,等她練武歸來。
可我原是劍器,不辨五味,對廚藝實在不通。我怕我做的很難吃,每每眼睜睜看著她進了門,熄了燈,點心還是提在手裡,終究也不敢送上前去。
我曾幾度在窗子下守過徹夜,聽到屋子裡壓到極低的啜泣聲,卻不敢在天明時迎到她面前,予她一抹力所能及的笑意。
我看得出,她在這兒過得很不好。
我看到,同輩的弟子都在欺負她、排擠她,嘲笑她一介“女流之輩”,武功低微永遠成不了器。
盡管她總是拚了命的勤勉,盡管她總要在竹林裡練劍練到後半夜,練到掌心都磨出了血,可越練越是平庸,總不得什麽長進。
我雖被洗去了血氣與殺性,但留下一雙清澈的眼,照見人心裡一覽無余的欲念。
我看得出她的心地,早已不似幼年的乾淨純粹,只剩下傷痕累累、與日俱增的仇恨,又被越陷越深的絕望鏽蝕到滿目瘡痍。
我看見那些弟子們,他們依然會提起“十四霜”名諱,耀武揚威,口若懸河,滿眼盛不下爭鋒稱霸的貪念。
我還看得出……那個“德高望重”的師叔,總是笑眯眯地盯著小滿。他眼底裝有另一種欲念,像窺伺獵物的爪牙,像覬覦美食的饞涎。我看不懂那是什麽,只能看出小滿怕極了他,怕到當他走近了,她連躲都不敢躲。
我看過她越來越多的苦楚,也越來越怕與她相近。
她本是王侯之女,本該在豆蔻年華裡富足無憂,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如同一條墮落在涸轍的魚兒,為了心中那復仇的執念,不斷吞吐著肮髒的汙泥與鮮血,才能殘喘苟活。
而她如今的處境,卻都是因為我。
因為我當初嗜血萬千、冥頑無知的殺性,害死了她的全家。
……到底要怎樣,才能彌補她呢。
有時候,我碰見那些總欺負她的男弟子,就會偷偷彈出一道劍氣,留下好些半輕不重的傷口。看著他們怪罪到彼此頭上,扭打得鼻青臉腫,才算替小滿出了一口惡氣。
有時候,我隨同後廚的下人出山過河,去最近的街衢市井,總會偷偷買些胭脂粉黛,還挑了個蝴蝶樣的金墜兒。回來趁著小滿不在,塞到她的枕頭底下。
可惜,也許是她擔心來路不明,放不下警惕,也許是她總要習武練劍,脂粉配飾的實在累贅,我幾乎沒見她戴過我送的東西。
後來,我在竹林深處辟開荒地,栽下好多好多的荼蘼花。每到晚春時節,就開成一片雪白的海。
有時候,我真的好想帶她來看一看。好想摘下一朵花枝,簪在她的鬢角上。
仿佛那樣子,我造下的一切因果都能就此抹去,我們還能像小時候一樣,重新來過。
但終究也只是想想罷了。
一春又一春,一年又一年,我總把最燦爛、最鮮嫩的那朵花藏在袖口裡,直到敗落枯萎了,也沒能呈到小滿的面前。
就這麽恍恍惚惚的,又蹉跎掉了十年。
蹉跎得後山的竹子生而又斷,斷而又生,蹉跎得竹林裡發憤練劍的金釵少女,也被春露秋霜催到了花信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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