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邊睡著蕭凰,左邊擠著花不二,車馬“吱呀呀”似要搖晃到永遠。子夜很難不浮想聯翩,想起二十七年前的容玉,將這兩個女娃娃救到自己的婚轎裡,吵吵鬧鬧擠了一路,竟是擠出了綿纏兩世的因緣。
而今呀,還是同樣的一段路,還是同樣的三個人。只是懷裡的兩個小娃娃早已出落長大,歷遍滄桑,唯獨她自己兜兜轉轉,仍是十八歲的華年。
緣始於此,也終於此。
——天命真是一道剪不斷、解不開的環。
子夜微微一歎,心想容玉在天之靈……啊不,在身之靈,定也為此一時的圓滿而頗感欣慰罷。
正自思緒縹緲,左旁忽傳來花不二的聲音:“子夜。”
子夜一回過神,發覺這叫法有點突兀。
前世今生頭一遭,她竟叫她“子夜”,而不是“夫人。”
子夜側過臉龐,應她一聲:“何事?”
花不二被黑夜遮去半邊臉頰,另一半的傾城絕色蕩漾在月光裡。
她猶猶豫豫的,任窗外的樹影掃過兩三回眉眼,終才開口問出來:“夫人她……恨我麽?”
盡管恢復了容玉的記憶,但子夜仍是本本分分地守住心魂,不曾對花不二抱有一絲舊情。可聽她如此問話,心頭還是碾過一絲刺痛。
沒有人比她更懂這個瘋女人了。
因此她不敢想,她為這一句回答等了多久。
等過十八年的日月春秋,等過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等過無邊的碧落、無盡的黃泉……
等到最後,只有物是人非。
……她心怪疼的。
她想,該由她該還她一個不負始終的回答,責無旁貸。
子夜摟緊懷裡的蕭凰,問花不二:“你想聽實話麽?”
花不二含笑倚著窗:“你說嘛。”
子夜沉浸在容玉的心魂裡,由衷作答:“她恨過,也愛過。”
……但從未後悔過。
愛你是她的不幸。
也是她的至幸。
是在賢妻良母的死水中熬過平淡麻木的一生,還是在你的紅衣裡轟轟烈烈、飛蛾撲火般死去,她終其一生都做不出一個完美的選擇。
但她又比誰都清楚。
她心裡只有一個選擇。
哪怕再重活一世,一百世,一千世……她永遠都會做出那個同樣的選擇。
“花花。”
她如前世一般喚著她。
你是人間不二法。
她願為你不二臣。
第172章 眷屬(三)
花不二釋然一笑。
笑裡是打濕了的月光。
子夜把目光轉過來,她卻把目光轉過去。
她和她的目光,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錯過去了。
……永遠地,錯過去了。
花不二望著車外的月牙兒,腦袋微微後仰,抵在了子夜的肩頭上。
“困了,借我靠會兒。”
“好。”
花不二的呼吸慢慢沉了下去。
子夜盡可能穩住身子,不驚醒睡在懷裡的兩個孩子。
她的余光瞥過去。那雙美豔的狐狸眼離得那麽近,近得像前世的水晶簾下,寒玉枕上。
明明是一雙極熟悉的眼睛,卻透出一抹她極不熟悉的平靜感。
像鵲兒歸了巢,像梅子落了地。
……怎麽會呢。
她是花不二呀。
子夜越想越好奇。
她想起蕭凰穿著的、那件金縷繡鴛鴦的抹胸。
她好奇,花不二既把褻衣送給了蕭凰,那麽,她自己又穿的什麽呢。
耐不住心中好奇,她輕輕伸手過去,把那大紅的衣襟,淺淺拽開了一條縫隙。
映入眼簾的,竟是她從未見過的,一件犬戎樣式的合歡襟。
……深紅淺碧映雪膚,相襯極了。
子夜就明白了。
夜半時分,馬車開進了宮家舊院。
“停這兒罷。”子夜掀起簾帷,車外是她的故居,是前一世的終途。
——折梅軒。
她挽著蕭凰走下車來,望了一圈斑駁舊牆,滿庭荒草,回首問車裡的花不二:“你不下來麽?”
“我……”花不二聳聳肩,起身坐上了馬夫的位置,拽起韁轡道:“我還是先把馬趕去廄裡罷。”
“駕——”夜蕭二人也沒攔著,就由著她策馬禦車,轉往洞門後遠去了。
“子夜。”蕭凰有些摸不著頭腦。本以為她們要回白駒客棧的,不知小姑娘為什麽將馬車引到這片舊地:“你要找什麽東西嗎?”
子夜提起裙裾,一階一階走到屋簷下,邊走邊吩咐:“你去把柴劈了,再多打幾桶水來,屋後那幾口缸刷淨了滿上,髒衣裳脫下來我洗洗,你把這屋子裡外灑掃乾淨了……”
蕭凰聽得愣住了:“子夜?”
子夜在月光裡笑得溫潤:“凰兒。”
——“二十年前,你答應我什麽來著?”
“我答應……”蕭凰不由得想起出塞前拜別師娘的最後一面,她跪在她的屏風前,向她起誓:“日後弟子解甲歸來,惟願鞠躬盡瘁,奉報膝前,好好地孝……孝……”
余下幾個字,她磕磕絆絆說紅了臉,下一瞬就被子夜接過了話頭:“孝敬我。”
璀璨的秋水裡,一岸是前緣羈絆,一岸是往後余生。
“在這裡,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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