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心裡一驚,神色間便流露出三分緊張,七分不安。
她本能地回身去看主位處高坐的宴席主人。
荀玄微舉杯抿了口酒,對她細微地點了點頭。
阮朝汐的手背在身後。席間看不到的地方,手心濕漉漉出了汗,身上羅裙的綺羅面料在手心裡揪成一團。
阮荻從她的動作裡看出緊張,又見她臉上不見喜色,人反倒往後退了半步,疑心自己滿身酒氣驚嚇到了幼妹,刻意放緩了嗓音動作,盡量溫和地衝她笑了笑。
“你的大名可是朝汐?是在雲間塢過臘月時,荀郎替你取的名?”
阮荻好聲氣地和她說,“是個極好的名字。朝汐,以後我便是你長兄了。你的許多兄弟姊妹都在阮氏壁裡,和你年紀相仿的就有三四個。我會帶你一個個地認過去。阮氏壁好玩的地方不少,有林有澗,他們會帶你四處去玩兒的。”
阮朝汐雖然沒有見過幾面阮荻,但他的字日日擺在面前,以字識人,在她心裡,他們算是熟識已久的人了。人如其字,阮荻隨性灑脫,重情重誼,是個值得敬佩的郎君。
但她從並未想過隨他去阮氏壁。
她在人世間十載,居無定所,飄如浮萍。雲間塢是第一處讓她原地扎根的安心之地。身居塢主之位、坐鎮主院的荀玄微,在她心裡如同天邊屹立的巍峨遠山。
每日在雲間塢醒來,和荀玄微在主院裡打個照面,她便能安穩地度過一日。
她剛剛在雲間塢扎下了根。阮大郎君再好,她也不要離開她熟悉的人和地方,隨阮大郎君去一個陌生地界。
她現在遭逢了前所未有的人生大事,阮大郎君當面要把她認作宗族幼妹。內心極度矛盾搖擺的時刻,她不自覺地去找尋心裡信賴的人,再三尋求信賴之人的意見。
阮朝汐再次回頭,去看主位上端坐的人。
荀玄微放下酒杯,再度衝她肯定點頭。
阮朝汐呼吸都停滯了。她遲疑地轉回身,望著面前衝她微笑、露出期待眼神的阮大郎君。
雲間塢已經是她的家園了。山巒沉穩屹立,浮雲飄蕩山腰,河流環繞山麓,眾多小獸依附山林生長。
荀玄微端坐在主位高處,一個肯定的點頭動作,便是她越不過的高坎。
“阮……長……”阮朝汐細若蚊蚋地喚出兩個字,最後一個‘兄’字在她的舌尖來回打轉,她始終無法吐出那個意義重大的字音。
但阮荻已經迫不及待地起身,喜得一把抱住了她,原地轉了半圈。“十二娘!”
這是阮荻在整個冬日的低落情緒裡唯一值得開懷的事。他露出了今日入塢後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按阮氏族譜,這一輩的姊妹你行十二。十二娘,我當初見你第一面就覺得有緣。山間遺落的芝蘭芳草,如今果然重回我阮氏庭院。”
阮荻帶著激動喜悅的話語聲傳入耳中,每個字都聽得清晰,但阮朝汐此刻陷入了某種恍惚而僵硬的狀態裡,心臟狂跳,無法動彈。
眼前的一切突如其來,阮大郎君新年拜訪,態度變得格外親近,不止認下了他,還當場要求她改口。
她仿佛陷在一個精心編織的美夢裡,夢境過於美好而顯得虛假,她幾乎無法體會那份美好,而立刻陷入了美夢被戳破的憂懼中。
耳邊傳來了輕快的腳步聲。荀七娘興衝衝地跑過來敬酒,把她從魂不守舍的狀態強行拉回現實中。
“怎的這麽巧。一個十二郎,一個十二娘,你們兩個的排行都排到一處去了。豈不是要互相敬杯酒?”荀七娘把小巧的玉酒杯塞進阮朝汐的手裡,拉著她要乾杯。
阮朝汐沒有動作,但席間的鍾少白聽了,立即起身過來敬酒。
“恭賀十二娘。”鍾少白雙手碰杯,面露喜悅,真心實意地恭賀,“恭祝雲開霧散,重入宗族門楣。適逢盛會,聽此佳音,當飲美酒。”文縐縐地說了一通,不等回應,自己先幹了整杯。
阮朝汐原地發著怔,被兩名年紀相仿的少年少女圍繞著勸酒。鍾十二郎喝光了自己杯中的酒,當面展露空杯,阮朝汐舉著杯不動。
坐在主位的荀玄微抬眸望了過來。
“阿般。”荀玄微向她舉杯,極娓娓和緩地勸她,“別人席間敬酒時,你當回敬,否則失禮。”
舉在半空裡的酒杯是滿的,阮朝汐恍惚地喝下了整杯酒。
敬酒既然開了頭,就沒有隻敬一半的道理,她第二杯敬了荀七娘,第三杯敬了阮荻,第四杯敬了荀玄微。
荀玄微抿了一口便放下酒杯,似乎對她說了句什麽,但阮朝汐那時已經聽不清了。
新春敬酒用的當然是屠蘇酒,取其吉祥辟邪的寓意,裡頭泡了不少中藥,壓住了酒味。但屠蘇酒本身後勁不小。
今日酒席用的是普通的二兩杯,喝到第三杯時,荀玄微看阮朝汐一聲不吭地喝光整杯酒,眉心細微皺了皺,但那杯酒敬的是阮荻,他沒說什麽。
接過敬他的第四杯酒時,他在悠揚的絲竹樂音裡,對她說了句,“飲酒勿過量。你上回臘八時——”
阮朝汐在荀七娘和鍾十二郎的拍手叫好聲裡,一口飲盡整杯,還記得把空杯放回案上,搖搖晃晃地往下坐,人沒坐穩,直接消失在食案下方。
人消失在視線裡時,荀玄微的勸說聲還未說完,頓了頓,啞然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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