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暗自點頭,荀九郎和她說的是實話。
鬥笠戴在頭上,遮掩了大半的姝麗相貌,她從野林小徑裡露出身形,緩步走入涼亭。
“冒昧拜訪,有件佛門中事,詢問釋長生大和尚。”
荀景遊終於等來了人,臉上顯出喜色,矜持起身,“大和尚,我可沒誑你,人來了。我去附近走走。”
走到阮朝汐面前,正要開口打招呼,看清面前的人,他的聲音突然頓住片刻。
“你……你今日可是沒有喬裝打扮。”
阮朝汐道, “沒有。怎麽了?”
她今日沒有刻意喬裝。鬥笠下露出原本的面容。
雖然被鬥笠陰影遮擋住大半,但和荀九郎說話時,微微揚起頭,清澈眸光睨過來,他便可以看到眼前人的動人全貌了。
瓷白的肌膚映在陽光下,淡粉色的唇微微彎了彎,勾起一個冷淡的弧度,明眸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雁過無痕,不經意地轉向了別處。
荀景遊的心怦然一跳,瞬間又找回了初見時的感覺。
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當初為什麽狂熱地愛慕面前的小娘子。
他苦苦愛慕的,原來不是十二娘的端雅嫻靜,竟是她對他始終未變的這份不冷不熱。
阮朝汐見他神色異樣,欲走還留,走向亭子的腳步頓了頓,撩起一角鬥笠,清澈眸光又轉回來,“可是哪裡不對? ”
荀景遊說不出口。他前幾天還信誓旦旦說自己是個正經人。才過了三日,被鎖喉的陰影剛剛淡去,他就又對她……原來他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麽正經。原來他根本不是個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
懷揣著滿腹羞惱和對自己的懷疑,荀九郎艱難地挪開視線,什麽也沒說,快步走開了。
山亭裡輕煙繚繚,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對面竹席,奉上香茶。
“我聽聞,司州東南有一處無名山中的無名寺。十五年前,曾有一位名叫‘阮芷’的弟子夜入無名寺,遁入空門。大和尚是佛門中人,可曾聽過此人?”
釋長生大和尚喝茶的動作停頓了。
“遁入空門的佛家弟子,從此與俗世再無牽扯了。聽施主聲音,應是個年記不大的小娘子,為何要尋此人?”
“有一段舊緣。”對著方外之人,阮朝汐並不隱瞞俗事,“我阿娘是司州奴婢出身,身契上的買主記載缺失,我想求證,阿娘當年是否賣入了司州阮氏族中,我家阿父是否和阮氏有關聯。”
“我尋阮芷,隻想當面問一句,他可認識我阿娘。求大和尚指點迷津,司州東南的無名山中,到底有幾處無名寺,我得空時挨個去尋。”
釋長生大和尚緩緩念道,“司州東南,無名山的無名寺……阮芷……小施主,你阿娘是?”
“司州李氏。”阮朝汐念出阿娘的閨名,“李月香。”
釋長生緩緩轉動手裡的佛珠。
“李月香。”出家人的醇厚嗓音念起俗世女子閨名,“原來是她。”
阮朝汐敏銳地抬頭。“大和尚認識我阿娘?”
釋長生仔細打量起面前鬥笠遮蓋的面容,雖然看不清五官,露出的下頜精致秀氣,嗓音清亮動人,並未刻意掩飾,一聽便是十來歲的少女。
他心裡恍然,恍然之余心生悵惘。
“李月香是你阿娘……原來是你。多年未見,你長大了。”
阮朝汐越聽越反常。聽他熟諳的口氣,仿佛不止認識阿娘,竟然還認識自己。
“大和尚真的認識我阿娘?”原本跪坐的姿勢細微改變,變成屈膝半蹲的防禦姿勢。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怎麽會這麽巧。其中莫非有詐。
她握住防身匕首,警惕地追問,“如何認識的。說說看。”
對著面前警惕防備的少女,釋長生啞然失笑。
“不怪小施主不信。年代久遠,若不是小施主問到面前,十幾年前的紅塵俗世,和尚自己都要忘懷了。”
“李月香,司州檀郡人,自小賣入京城的郗氏為婢。貧僧初見到她時,她已經跟隨在郗氏女郎身側,為郗家三娘的隨身女婢。”
阮朝汐的神色和緩下來。諸多細節對上了。阿娘的故鄉確實在檀郡。
“郗氏?”鬥笠下細微地蹙了眉,她從未聽說過這個姓氏。
“高平郗氏是京城大姓。怎麽,小施主未聽說過?”釋長生露出追憶神色,“當年的京城一流門第,枝葉繁盛,聲望卓然,郗氏女個個才貌雙全,佳名動京城……哎,舊朝傾覆,郗氏族滅,滿門風華早已雨打風吹去了。”
“郗家三娘的貼身女婢。”阮朝汐忍著心裡震驚,重複一遍,“所以,阿娘賣入的是高平郗氏,和司州阮氏並無乾系?”
“是高平郗氏。”釋長生肯定地道,“並非司州阮氏。”
阮朝汐換回了跪坐的姿勢,默默地坐回蒲團。
疑點重重。
她皺眉想了片刻,犀利地追問,“大和尚,你一個方外之人,我阿娘是內院裡侍奉主家娘子的奴婢,你究竟是如何認識我阿娘的?你說的一大通舊事,可有證據?我問你司州東南無名山的無名寺在何處,你為何不直接答我,反而牽扯出我阿娘。你可是故作玄虛,不願讓我去尋阮芷?”
一連串清晰犀利的追問下,釋長生苦笑連連。
“小施主莫要再追問了,貧僧如實說便是。佛家有因果。當年種下的因,如今被小施主追問到面前,唉,就是結下的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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