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崇立即想到柳至秦那短暫的睡眠,即便是查案查到精疲力竭,柳至秦需要的睡眠時間也很少,有時他早上醒來還能在枕邊看到柳至秦,都是因為柳至秦故意陪著他。
現在都這樣,小時候睡覺自然更是個大難題。
“那你要人哄嗎?”花崇問。
“當然要。”柳至秦說:“我又不是生來就懂事。我爸媽很少一起在家,誰在誰給我念故事,但不管念到多晚,我都還睜著眼睛,就是沒瞌睡,睡不著。”
花崇笑笑,“哄你還真費勁。”
“這還算好,起碼他們在,好歹給念念故事。”柳至秦眯著眼,神情溫和,像是看到了當年的情形,“但大多數時候,他們住在山上的研究所,家裡就我和我哥。我哥那時候也就一小孩兒,字都不識多少吧,但我不聽故事就睡不著,硬要他給我念。”
花崇想象兩個小孩兒擠在一張床上,一個哄著另一個,那畫面有些滑稽。
可對柳至秦來說,那應該代表著家的溫度。
“他給你念了嗎?”花崇說。
柳至秦說:“他糊弄我,書上明明不是那麽寫的,他不識字,就瞎念瞎編。”
花崇說:“你怎麽知道他瞎念?你那會兒也不識字啊。”
“但爸媽給念過很多回了。”柳至秦說:“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花崇說:“那你還要安擇給你念?”
柳至秦撐住額角,“他也這麽說——都會背了為什麽還要哥哥念?”
花崇說:“後來呢?他還給你念嗎?”
“還念。”柳至秦說:“因為我本來就不愛睡覺,聽了故事還能困上一會兒,不聽故事能精神一晚上。”
花崇想起集訓和在莎城的時候,安擇睡覺特別積極,輪到能睡的時候絕對不含糊,躺上床就不動了。
他們都笑安擇,說別睡那麽快啊,起來聊幾句。安擇就伸個腦袋出來,說別吧,睡幾個小時還得起來訓練,抓緊時間趕緊睡!
“你睡不著,他想睡,那不就是故事講到一半,你還瞪著眼,他就抱著書睡著了?”花崇說。
柳至秦說:“嗯,所以說是他講故事哄我睡覺,其實關燈、掖被子的都是我。”
說到這兒,柳至秦停了很久,捏了捏眉心,又道:“父母過世的消息是廠裡的人跑來說的,我哭沒哭我都記不得了,但我確定,我哥沒哭。喪事就在家屬區裡辦,廠裡找來歌唱團,敲鑼打鼓唱了兩個晚上——我們那兒辦喪事都這樣,必須有人唱歌,唱的還都是喜慶的歌。靈棚裡來了很多人,基本都是廠裡的工人,還有研究所的人,空氣很差,一呼吸就是香灰和紙錢的味道。我哥不讓我待那兒,拉扯著我回屋。”
花崇心裡發沉。
“靈棚和我家就隔著幾十米,很近,但是外面再熱鬧,家裡也很冷清。”柳至秦說:“我哥命令我待在家裡,但才幾分鍾就又後悔了。他還要下去守著靈棚,誰來送錢,他就要給誰鞠躬,感謝人家。他不放心我一個人留在家,覺得我會害怕。其實我不害怕,我跟他說了不害怕,他也不信。”
花崇說:“他就把你又帶下去了?”
柳至秦搖搖頭,“他就來回跑。在靈棚裡待一會兒,都招待周全了,馬上跑上樓陪我,陪一會兒又衝下去。那兩天,他就沒有休息過。”
花崇鼻腔酸澀。柳至秦說安擇一滴眼淚也沒有掉,那必然只是逞強,父母沒了,當哥哥的就是家裡的頂梁柱,頂梁柱不能垮,頂梁柱還有弟弟要照顧。
“第三天半夜,火葬場的靈車就來接我們,我哥帶著我,車裡還有研究所的領導,天亮時,交到我哥手上的就是兩盒骨灰。”柳至秦說:“他拿不動那麽重的盒子,也不要我拿,是別人幫忙送我們和骨灰回家。”
柳至秦站起來,走到窗邊,眼中倒映著夜色,那麽幽深。
片刻,他又說:“顧允醉覺得我可憐,但其實我過得不比同齡小孩兒差。安擇把什麽都想到了,他小時候不會做菜,但是他能讓我覺得,每頓吃的都是家裡的菜。”
這話花崇乍一聽沒聽懂,但很快想起,柳至秦上次說過,家屬區裡有個食堂,他和安擇從沒餓過肚子。
“食堂也有座位,在食堂吃飯最方便。”柳至秦說:“但有回我們看電視,裡面演了個三代同堂,一大家子人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我就跟我哥說,這麽吃飯真有感覺。你猜後來怎麽著?”
花崇略一思考,“安擇就把飯菜從食堂帶回來?”
柳至秦淺笑,“他不僅帶回來,還要一份一份裝在家裡的盤子上。這太麻煩了,要洗盤子洗碗,但是直到我上初中,會自己炒菜了,他才不乾這事兒。”
花崇說:“你那麽小就會炒菜了?”
“嗯,他教我的,但我比他炒得好。”柳至秦低下頭,頓了好一會兒,“他在竭盡全力為我將父母去世的影響降到最低。他是我的兄長,這是我一輩子的幸運。”
花崇看見柳至秦眼中有一些細微的光在閃動。此時的柳至秦,比過去很多時刻都更加敏感柔軟。
他甚至看得出,柳至秦正拚命掩飾著的畏懼。
假如顧允醉的話是真的,假如顧厭楓才是柳至秦的兄長。
“我很害怕。”柳至秦忽然伸手,將花崇抱住,最後一個音帶著極輕的顫意,“我從來不知道等待一個比對結果會是這種煎熬。”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