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總傲慢地以為小孩什麽都不知道。
但他們也是從孩子過來的,他們也會思考,哪怕可能很可笑很幼稚,但思考後的結果,無論可不可笑,它一定有一套可以自圓其說的邏輯。
莉莉當然不覺得自己是小孩子。相反,她覺得自己成熟得很。
她看見佐伊低聲說了幾句話,輕輕咳嗽幾下,藍色的身影搖晃一下,她快速跑開一段距離,假裝剛剛到。
“你個小鬼。”佐伊拎起她耳朵,“雞喂了嗎?家務做完了嗎?”
“做完了做完了。”莉莉趕忙忙從她手底下溜出去,佐伊隨手塞給她一個包子。莉莉嘴裡叼著包子一溜煙跑遠。
佐伊現在正式去代加工廠工作了。
其中發生了很多波折。
對方一開始看她是女人,不願意要她。
後來又說隻給百分之七十的工資。
佐伊回來將這段經歷告訴莉莉,莉莉為她抱不平,明明是一樣的工作量,憑什麽佐伊要少拿錢。
那天晚上,佐伊穿著嶄新的、藍色的工作服,整個人神采奕奕。
她還和十年前一樣健壯,結實有力。
代加工廠還給他們每個人配備了防護面罩,據說這項工作有些危險性。
換了一個工作,生活沒有太大變化。
莉莉也想著掙錢。但錢是那麽好掙的麽?她數著錢,一筆一筆記帳,每次收入一點點,花出去卻快得很,讓人來不及反應自己到底花在了哪裡。
莉莉去做小工,什麽都做,掙到點錢小心翼翼攢起來,當做自己的小金庫。
佐伊每周可以休息一天。她會去村裡的小酒館喝酒,莉莉繼續做小工。
她想攢錢,想買一個新房子,想買一個吹風機,這樣她們夏天可以涼快點。
佐伊的脾氣仍然很糟糕,動不動會發火,不過不是衝著莉莉,她天天罵代加工廠的管理,罵的唾沫橫飛,臉紅脖子粗。第二天再準時準點去上班。
……
莉莉走在去城區的路上。
那邊是一大塊荒蕪的地,空氣中彌散著一股說不上來難聞的味道。
路上的人行色匆匆,他們身上都穿著藍色的工作服,破了好幾個洞,呈現一種洗滌過多的白藍色。
莉莉在一堆一堆的人群裡眺望,看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莉莉記憶中的佐伊,永遠充滿蓬勃怒張的生命力,她會生氣,會大聲地笑,會吹牛,會得寸進尺地欺負自己。
絕對不是眼前那樣,被高高地吊在空中,對著巨大的機器,一下一下動作機械地修補,機器震動著,散發出白煙,好多人像是聽到什麽口令似的,一起咳起來。
她的面罩破了一個小洞,一定不好受。
莉莉擔心地看著她。她看上去那麽的渺小,身上的吊繩可能隨時會斷,將她砸得粉身碎骨。
莉莉也不知道這種戰栗感從哪裡來,佐伊好像察覺到什麽,朝下面望去,莉莉躲進人群逃離開這裡。
……
“你不要再去那裡工作了。”莉莉在吃晚飯的時候對她大聲道。
興許是莉莉第一次用這麽衝的語氣和佐伊說話,佐伊反而愣了一會兒,半天低笑一聲,扒拉一大口米飯:“姑奶奶,吃飯吃菜買衣服都是要錢的,現在東西漲價漲得那麽厲害,我不乾活我們吃西北風嘛。”
莉莉有點委屈地低下頭,鼻子泛酸的感覺又回來了:“我不想你去。”
“我的乖乖,你這是唱哪出?誰欺負你了,我幫你找回場子。”
莉莉跟佐伊聊天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
那一年,佐伊三十二歲,莉莉十六七歲。
莉莉覺得她已經跟當初撿她回家的佐伊差不多大了,可以分擔佐伊肩膀上的擔子。
女人在鄉村一向衰老得很快。
莉莉這時候看她,才驚覺,歲月和勞苦早已深深浸入她的骨子裡。她不是二十歲時候那個洋溢著生氣的年輕女人了。
……
莉莉幫佐伊縫補工作服,幫她縫補面罩上的空洞和散開的線。
她縫著縫著,鼻子一酸,用手背擦擦眼睛,把淚水忍了回去。
……
佐伊最近一直在咳嗽。
她看上去不太舒服。莉莉擔心她,勸她不要再去代加工廠工作。
佐伊衝她笑。
莉莉看她不當回事的樣子,教訓她,拉著她去城裡的醫院看病。
然後,莉莉看著龐大的檢查費傻眼了。
真可笑,他們因為她是女人,隻給她七成的工錢,但不會因為她是女人,讓她的醫藥費變得稍微便宜些。
佐伊撲哧笑出聲,拽著她手往外走:“花這冤枉錢幹嘛?我可能就是最近換季感冒了,你實在不放心,我們先去村裡醫館看看。”
佐伊當著莉莉的面抓了藥,村裡的醫生是個老頭子,顫巍巍拄著拐杖,衝著她倆笑。
……
止咳的藥喝下去,佐伊很快咳得不那麽厲害了。她還換了新面罩。
每天晚上回來,佐伊都會遞給莉莉一包草藥讓她煮著。
莉莉煮好,親眼看著她咕咚咕咚喝完,然後放下碗做鬼臉,眼裡帶笑:“真苦啊。”
……
暮色侵染半邊天幕。
莉莉今天在城裡飯館招待客人得了一筆豐厚的小費。
她蹦蹦跳跳回去,步履歡快,拎著一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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