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靈儀默默聽著,扒拉了兩口飯,只聽老嫗又道:“我母親擔心他回了家、入了國子監,從此有了倚仗,恐他不認這門親事,便催著楊家娶我過門。我公公婆婆也是明事理的,便允了,趕著在他離家前給我們張羅了親事。因此,我們不過成親七日,他便不得不離家去長安了。好在他祖父待他不錯,據他信中說,他祖父求了人,他可以去洛陽國子監求學了。雖然他一直都很想去長安國子監,去那天子腳下繁華勝處,但洛陽也很好,能去到洛陽國子監,他心滿意足。”
崔靈儀聽著,心下唏噓,又問道:“然後他便再沒回來過?”
“然後他便再沒回來過。”老嫗說。
“那你的母親公婆……”崔靈儀故意沒問完。這地方顯然已沒有比這老嫗更老的老人了,而這老嫗,神志不清。
“公婆……”老嫗說著,皺了皺眉,又垂了眼,“他們待我……很好……”她說著話,眉心緊了又緊,眼裡片刻清明、片刻混濁,可她從頭到尾都很平靜,只是坐在那裡。
崔靈儀見問不出來什麽,便只是點了點頭。“所以你們隻相處了七日,”她歎道,“太短了。”
“是的,太短了。”老嫗重複著她的話語。
崔靈儀又故意笑道:“想必是夫妻恩愛,這才念念不忘。”
“崔姑娘,”癸娘又出言打斷了她,微笑著提醒道,“莫要失了禮數。”
崔靈儀看了癸娘一眼,只見她神情如舊,除了微笑什麽都沒有。唉,猜不透,總是猜不透。但她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這老嫗卻也未曾清醒,甚至連半分可疑之處都沒顯露出來……崔靈儀覺得,自己沒必要問了。
她問了又能有什麽用呢?她只是一個過客。雖然這老嫗如今神志不清,想來生活也是多有不便……可她又能做什麽呢?
想到此處,她的心又冷了半截,回歸到了平日裡的溫度。不必問了。嗯。
“抱歉,是我多言了,”於是,崔靈儀向這老嫗頷首行禮,“姑娘莫怪。”
“不妨事,”那老嫗抿唇含羞笑了又笑,“其實,我很想說說他呢……我已經很久沒有和人說起過他了。說出去,也怕人笑話呢。”
“崔姑娘,”癸娘又提醒著,“快吃粥吧,都快涼了。”
崔靈儀聽了,便又默默向口中送了兩口粥,不再說話。可那老嫗卻被她打開了話匣子,自顧自地說起了話:“我夫君,他生得很好看。洞房之夜,我第一次見他,便沒忍住盯著他看,倒把他看羞了。新婚之夜,我們……”
“咳。”崔靈儀適時地咳了一聲。她聽見這話,竟略有些不自在。可她身邊的癸娘卻不一樣,她沒忍住瞥了一眼,只見癸娘好似正強壓著唇邊的微笑。
“我們什麽都沒有做,”老嫗用那滄桑的聲音道出了剩下的半句話,又含笑打量著面前的兩個姑娘,尤其是崔靈儀,這才又接著說道,“他只是,在桌邊坐了一晚,連床都沒有上呢。他害羞,我也是。”
老嫗說著,陷入了回憶中。她目光放空,隻凝視著那即將燃盡的燭火,面帶微笑地就要開口訴說著屬於她的故事。燭火的光映亮了她的面龐,她眼中的寧靜祥和清楚地落入了崔靈儀的眼中。那一刻,崔靈儀竟生出一種錯覺來:這老嫗的故事,是溫馨而幸福的。
可就在此時,癸娘卻在桌下悄悄捏了一把她的腿。崔靈儀渾身一僵,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便不動聲色,隻向癸娘湊近了些。正要等癸娘對她說些什麽時,她卻覺得自己腿上酥酥癢癢,是癸娘的手指在輕輕劃動。
“莫動真情。”她寫道。
崔靈儀不禁回頭看了癸娘一眼,只見癸娘依舊保持著淡淡的微笑。但崔靈儀知道,這淺淺的微笑裡,藏了太多的秘密。
而那老嫗,也開始說她的故事了。
注:“小頭鞵履窄衣裳。”出自白居易《上陽白發人》
第20章 朝顏拭淚(五)
“第一日,我拜見公婆,奉茶侍候。許是還不好意思,他依舊沉默寡言的,隻主動幫我做事。我做飯,他便幫我劈柴;我要燒水,他便一聲不吭地去打水。公婆不讓他做這些事,可那日他卻一定要跟在我身邊。我做什麽,他便做什麽。雖然他不說話,但他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在眼裡。我本想著,出嫁為婦侍奉公婆,定要勞累許多。可那日,有他在,我竟覺得自己像是沒做什麽一般。我想找他說話,可他一直躲躲閃閃,我竟沒找到機會。好容易等到晚間,他卻不知道去哪了。”
那日,淑娘在門前等了很久,好容易才等到楊松回來。她剛想說什麽,楊松便從背後拿出了一簇朝顏花。
“送給你。”他說著,將這一簇花送到了她手中,又轉身忙著要走,看著像是害羞到了極點。
“等一等,”她連忙跟上,在他背後,捧著手裡那一簇朝顏花,心滿意足地對他露出一個笑容,“我很喜歡。”
他站住腳步,微微側頭,頷首笑著:“喜歡便好。”
“那一夜,我們依舊沒有同床。第二日,我睜眼時,他已不在了,只有那一大簇朝顏花在花瓶裡插著。我顧不得尋他,隻急著去做早飯,可到了廚房,已有一鍋熱粥在灶上了。一回頭,只見他拿著一本書立在窗邊,對著我笑,”老嫗回憶著,“他笑得可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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