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侍從聽著,也高聲附和著。他們從王的話語裡,聽到了希望。原來,一切並不是毫無對策。
“巫癸,”他走向她,“三牲六畜皆不能打動上蒼,你說,還有什麽比這些更好的祭品麽?”
巫癸沒有回答。
他又問:“你說,人主尚且要有求於巫,巫是不是這天地間最好的祭品?”
巫癸無言。
“巫癸,”他在她面前站定,“你是神靈的仆從。如今,神靈有令,你是否應當遵命?”
巫癸笑了:“你想讓我成為祭品?你想……讓我死?”
“巫癸,孤並非想讓你死,孤只是傳達神靈的旨意,”王也笑了,又指了指身後的侍從,高聲問道,“神靈有令,我們是否遵從?”
“從之!從之!”侍從們高呼著,群情激憤。
王聽著這些呼聲,又對巫癸低聲道:“你聽見了,如今,他們信孤。孤所言,才是神靈真意。”
“你不能代表神靈。”巫癸說。
“是嗎?”王反問,“那弑神的巫姖,可代表神靈麽?你這一問三不知的巫癸,可代表神靈麽?”他咄咄逼人:“巫癸,不如,我們打個賭。”
“不賭。”巫癸說。
可是,王仿佛根本沒聽見她的拒絕,他只是自顧自地說道:“若天下人要你獻祭以求天降甘霖,你,要如何?”他問:“你猜,他們會如何選呢?”
“他……想讓你死,”崔靈儀明白過來,登時急了,“他身為王,想要獨攬大權,包括解釋神靈的旨意。巫,擋了他的路。那時,他只是想找個借口殺你!”
“的確,”癸娘說,“我便是他‘殺一儆百’的‘一’。”
崔靈儀聞言,正急著,卻忽然一愣,又望向癸娘:“可你曾說過,你……是自願的。”
“是,”癸娘說,“我是自願的。”
“為什麽?”崔靈儀問。
癸娘落下淚來:“因為,我……失望了。”她頓了頓:“王讓天下人決定我的生死,結局顯而易見:所有人,都選擇讓我去死……只要我的死,可以換來一天的安定。”
“沒有人問過我,便決定了我的生死,”癸娘說,“那天,我仍舊在篝火前跪拜祈福,可忽然來了一群人,宣告我的死期。”
“巫癸,”來人問著,“你願意嗎?”
“是否願意……竟如今才來問我?”巫癸覺得可笑。
“你若不願,便是不遵神靈旨意。不敬神靈之人,如何能做一個巫?”對方氣勢洶洶。
巫癸聞言,低頭苦笑。“原來……你們,只是想剝奪我的身份。”她說。
“少廢話,”對方說,“此乃神靈旨意!”
“神靈?”巫癸站起身來,怒斥道,“你們為了一己私欲,篡改神靈旨意,卻還來教我如何敬神?”
“這如何是一己私欲,”來人同樣正氣凜然,“此乃天下人之所願!”
天下人……巫癸聽著這三個字,忽然感受到了深深的絕望。她親眼看見神靈的隕滅,心中有愧,是絕對不能再背棄神靈了。而凡人,竟也在此刻拋棄了她。
她知道,這一次,她必死無疑。她無法拋棄“巫”的身份,那便只有拋棄“人”的性命。她,已別無選擇。
於是,她最終選擇了走上祭台。雖然痛苦,但於那時的她而言,她是選擇了希望。
這是結束她所有困惑的最好的辦法。凡人拋棄了她,可是,或許神靈不會。她是一名巫,她相信神靈不會隨意取走他人性命。若是神靈沒有因為她的過錯而放棄她,她便會化險為夷。
若是她真能活下來,那麽所有的問題,也都不必再糾結了。
有時候,人很難理解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隨著時間的流轉,人的認知也在不停地突破原本的局限。今日的癸娘已很難理解當初的巫癸,可當年的巫癸卻自認為已無路可走。面前只有通向祭台的一條路,她唯有選擇“自願”,身著紅衣,懷揣希望,一步一步拾級而上……
“萬神在上,”巫癸倒在祭台上時,她心裡只有這一句話,“無論生死,巫癸都將侍奉鬼神,永生永世——”
然後,她便因疼痛陷入了昏迷,在昏迷中迎來了她的第一次死亡,這也是她最為刻骨銘心的一次死亡。她的血肉被獻給了天神,骸骨則被隨意丟棄,被丟在城外的亂葬崗上、被丟在城牆下的灰坑裡。那時的她並不知道,原來,她真的還有再度醒來的一天。
當她再度醒來時,已過去了數百年。天下大亂,她則擁有了全新的身體,沒有過去絲毫的痕跡。她雖失明,卻已然可以通過靈氣辨別事物;她若受傷,恢復得也要更快。只是,若靈力耗盡,她便會再次陷入沉睡,如同死了一般。除非,有血肉屍氣為她續命。
她成為了一個嗜血的怪物。
是神靈保護了她,賜給她一具全新的身體,她想。但是,成為怪物,也是她先前侍奉神靈失職的懲罰。
她將這一切都視為神靈的賜予,是神靈承認了她“巫者”的身份。從此,她安心侍神,再也不想其他。
“寧之,”月光下,癸娘將崔靈儀的手緊緊按在胸口,忍淚說道,“這便是我,這便是我不願訴說的過去,我……難堪的過去。”
她喃喃:“真的很蠢、很蠢……”她說著,卻並沒有注意到,一旁的崔靈儀早已滿面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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