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還是癸娘先開了口。
“寧之,”她的聲音依舊低沉和緩,“你可知菹醢麽?”
“什麽海?”話剛出口,崔靈儀便反應過來了,“菹……醢?”
“是的,菹醢,”癸娘重複著,“菹醢。”
刹那間,崔靈儀渾身戰栗,眼淚奪眶而出。“你是說,”她顫聲問著,“你曾被……被……”
剩下幾個字,她怎樣都說不出口。菹醢、菹醢……千刀萬剮、剁成肉醬。
癸娘輕輕點了點頭:“是。”
崔靈儀震驚無比,她隻喚了一句“癸娘”,便忍不住登時放聲大哭。她哭得不能自已,再說不出一句話,隻一邊哭著,一邊伸出手去握了握癸娘的手,又抬手小心地撫了撫她的面頰。
“別怕,別怕,都過去了,”癸娘微微側頭,用面頰輕輕蹭著她的掌心,竟又忍淚笑了,“都過去了,寧之。”
“不、不……”崔靈儀猛然搖了搖頭,又重重地咬住了下唇,努力地忍著哭聲。
“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麽?”癸娘問。
崔靈儀“嗯”了一聲。
“是我自願的,”癸娘故作輕松,“寧之,你不必怨恨任何人。”
自願?
崔靈儀一愣,手上一頓。“為什麽……”她問著,又斂了斂神,“為什麽?”
癸娘低著頭:“我只是想證明一些東西。”
“證明什麽?”崔靈儀不理解,不覺收回了手。
“證明……我的存在是有價值的。”癸娘說。
崔靈儀又是一怔,只顧著流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望著癸娘,只見癸娘神情淡然,仿佛在訴說什麽無關緊要的事。但也就是在這一刻,她心中忽然升起一陣恐慌:她確信,癸娘沒有說謊。
她的確是自願走上了高台,又自願成為了人牲。
可她究竟為何“自願”?誰會自願做這種事?若是“自願”,她方才又為何會哭泣?
其間必有隱情,只是她沒有說。
崔靈儀想著,再一次抱住了癸娘。癸娘靠在她肩頭,在她耳邊輕聲道:“寧之,其實我那日走向祭台時,並沒有想過,我還能活下來。但是,能活下來,就證明,我成功了。上蒼憐惜我,賜予了我一具嶄新的身體。只是……”
她說著,一手摸索上了自己的衣帶,輕輕一扯,又將衣衫半褪,露出了半個肩頭來。“寧之,”她說,“你幫我看看,那翅膀,還在不在?”
崔靈儀聞言,便輕輕撥開衣物,越過她雪白的肩頭,垂眼看去。“在的。”她說著,悄悄吸了吸鼻子。
“唉……”癸娘歎息一聲,“我記得,當我剛擁有這具身體時,這東西,是不在的。當時,一位朋友對我說,我這新身體,乾乾淨淨,一點過去的痕跡都沒有。怎麽如今……唉……又出現了……”她說著,搖了搖頭。
“這翅膀,可有什麽寓意麽?”崔靈儀好容易將自己語氣平穩下來,又問著。
“這是玄鳥之翼,玄鳥是我族圖騰,”癸娘解釋道,“這是屍祝收我為徒那日,為我刺下的。屍祝說,這翅膀,會讓我記住我是誰,它會隨我到老、到死、隨著我的屍骨一起腐爛……可我分明已死過一次了。”
“寧之,”她說,“我最近,變得好奇怪。我本以為我習慣了這具身體,可如今,這身體又讓我感到陌生。沒想到,幾千年了,我還是沒有弄明白。”
崔靈儀也不明白,她只是忽然想到了什麽,不由得抬手輕輕撫上那翅膀。她摹畫著那翅膀的輪廓,又問道:“每一次,你虛弱昏迷之時,都很痛麽?”
癸娘沒有回答,崔靈儀卻明白了。每一次,當她虛弱到身上出現血痕之時,她都在承受著如當年受刑一般的痛苦,身如刀割。而這種痛苦,在這幾千年間,她不知承受了多少次。遠的不說,就說她與她相識以來,這血痕便已出現過許多次了。
不、不行,這樣下去,該怎麽得了?
她一定要找到幫她擺脫這一切的辦法!
崔靈儀想著,越發著急起來。如今的癸娘還很虛弱,雖然已喂了她一些血,可那怎麽夠呢?她方才使用陰鑒時,還是用了靈力。如今根本沒時間讓她好好休養,若是那老黿精再來挑事,癸娘又豈能安穩旁觀?
想著,崔靈儀主意已定。“你等一等。”她松開了癸娘。
“寧之,你做什麽?”癸娘疑惑。
崔靈儀沒有說話,她只是試圖把袖子卷起來。可衣服沾了水,實在是不好卷,她不得已隻好將自己的衣服褪去了半邊。手腕是不能再割了,若是被薑惜容看見,她少不得又要有些疑慮。於是,她最終還是盯上了左臂的位置。這裡有衣服藏著,就算割了也不會很顯眼,對打鬥的影響也不算太大。
看準了位置,她當機立斷,拔出劍來,在左臂上劃了一道。血瞬間流了出來,她連忙收了劍,又伸手扶住了癸娘的後腦,將左臂湊了過去。
“快喝吧,”她關切地說著,又擠出一個笑,即使癸娘根本看不見她的笑容,“血在水裡,散得太快了。”
癸娘早已嗅到這血腥味兒了,她愣了一下,很快便意識到了崔靈儀在做什麽,不覺又有幾分要流淚的意思。可這一次,她沒有讓眼淚落出來,也沒有如往常一般推辭。她閉了眼,循著血腥味兒湊到了她左臂上,又張口將那傷口輕輕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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