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娟萱往家裡寄信,時局頗亂,信寄不出去,女學生帶著她練從前沒想過的硬筆書法平心靜氣,想方設法幫她找關系送信,可最後都失敗了。
現在是她想回去都回不去了。
大嬸每天的生活都很枯燥,除了打鐵就是磨刀,但只要方娟萱問她什麽,她也會用乾啞的嗓音回答。
比如那把劍。
她問大嬸為什麽要送自己一把劍啊。
大嬸不說原因,隻給她講故事。
講以前有一個俠客,過得瀟灑快活,最愛打抱不平,周圍人表面稱讚他,喜歡他,實際上背地裡對他挑三揀四,罵他不夠高不夠壯活得講究像個娘們,罵他多管閑事吃飽了撐得慌。
俠客有多正氣,別人就有多恐懼多詆毀。
但是他們說的有些話是對的,比如俠客確實是女的,她享受替天行道的成就感,她想做江湖第一的俠客,到時候她就不女扮男裝了,她要讓所有人提起她都恭恭敬敬。
後來呢?
方娟萱問了很多次這個故事的結局,她也沒想通這個故事和送她的劍有什麽關系。
可大嬸沒有說過結局,她也從來沒有猜到過送劍的含義。
她更不知道,在她和女學生走街串巷的時候,大嬸在鐵匠鋪子裡磨刀,在她陪女學生上街遊/行發傳單的時候,大嬸在鐵匠鋪子裡磨刀,在她回家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時候,大嬸也在街邊磨刀。
等到大嬸殘敗的屍體被送回來時,她終於知道了。
原來她早就知道凶手是誰。
殺她全家,讓她淪落至此的凶手,她一直知道是誰。
這麽多年憋著一團火一口氣,終於還是無法忍受,決定提刀而上。
是什麽激發了大嬸的這一口氣呢?
會是她嗎?還是因為那把送她的劍?
方娟萱托著腮在她的屍體旁邊坐了一整夜,終於想明白了兩件事。
那個故事原來是大嬸幻想中的自己,她不說結局是因為俠客沒有好結局,就像她沒有好結局一樣。
大嬸送她劍,原來是想讓她也能當俠客,去做她做不到的事。
大嬸的痛苦靜謐而無聲,她甚至不會醉生夢死逃離現實。
方娟萱把大嬸打的劍放在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敲,奏出不成曲調的脆響。
她突然笑了笑。
難怪算命的要說,她命裡有一劫,遲早要死呢。
她老娘不讓她出村,也不讓她認識太多人是對的。
認識的人越多,她就越無法保留村裡單純時的本性。
她可以把妹妹們當驢使喚,面甜心壞地欺負她們,她們也願意縱容她。
可當她獨自一人出來,見證過太多悲劇之後,她就變了。
其實讓她二十多歲之後再恢復身份的主意也不保險,非得打斷了她的腿,讓她徹底斷了出門看看的心思,一輩子把她關在村裡,做天真單純又沾沾自喜的大姐姐才好,不然她遲早要出事。
忍不了,很難忍。
她不願自己的憤怒也壓抑而靜謐。
大嬸沒有給自己選過埋骨地,方娟萱覺得她大概寧願讓自己的屍骨丟進熔爐裡,湮滅個乾乾淨淨,也不怎麽想留在這個肮髒的人世間。
所以她真這麽做了。
她看著她消失在平日她們最常用的火爐中,連渣子都不剩,面容平靜。
第二天她去尋了女學生。
方娟萱帶她去了江邊喝酒。
女學生沒喝過,嗆得連連咳嗽。
江邊有風徐徐吹來,仿佛連這世道裡的血腥氣都吹散了點。
方娟萱和她痛飲了兩個小時,女學生睜著亮晶晶的眼睛說,我其實一直有個夢想,我想做個厲害的建築師,我查過了,學畫畫的女孩子不一定只能當擺設,或者當愛好,進修之後當建築師也是對口的。
她又問方娟萱,娟萱,你呢?
方娟萱有些恍惚地看著河堤飄蕩的楊柳,最後笑嘻嘻說,我想當個劍客。
女學生說,可是現在大家都用槍,劍快淘汰了呢。
方娟萱隻說自己想當劍客,大家都用槍她就不能做劍客了嗎?
女學生被她問得發愣,最後隻崇拜地看向她,說她今後一定是名厲害的劍客。
未來·厲害的劍客·方娟萱接著問她,我要是有一天死了,你會給我收屍嗎?能送我回家嗎?
女學生怪她亂說話,不吉利,可與她對視後還是認真說:會的,但我希望你好好活著。
她說的話像承諾,最後她也確實兌現了這個承諾。
這是方娟萱見女學生的最後一面,也是她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個月。
她或許天真,或許瘋狂,或許自信,但她扛起大嬸送自己的劍,決定做和她一樣的劍客。
她要替她報仇。
年輕的姑娘第二天背上行囊離開了鐵匠鋪子,鑰匙留給了女學生。
此路迢迢,此路昭昭。
她是天真的屠龍少年,就算死了又怎麽樣?
總有人把她的屍骨送回故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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