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虧本生意。”在心中數夠了數,謝浮名放下蒲扇,側臉望向輪椅上的“人”。
她模樣普通,人群中一眼即忘,有負坊間流傳的奇人盛名,也對不起那片映入李懷疏眼簾的背影。
唯獨一雙眼睛生得驚似佛陀觀音,眼神落定在李懷疏身上,撩起眼皮時也澤被了幾分慈悲,謝浮名緩緩道——
“你並無軀體,魂魄漂泊無可依從,又拿甚償我?”
說罷,謝浮名扼住衣袖,端起地上半碗酒往爐火潑去,不論火是燃或滅,她未施舍一眼,拿著碗與蒲扇起身欲走,這古怪的水便似是煎好了。
近前天光幾乎被站直了身的女人遮去大半,身高確乎八尺有余。
李懷疏慣來過目不忘,前世為官期間輾轉京中與地州各衙署,卷宗文書但凡閱覽即心中有數。吏部掌天下官員之銓選考課,雖有科舉取材,也怕錯過商山四皓之流,故而常有吏員到民間尋訪能人異士並分類輯錄成冊。
半間凶肆與謝浮名在其中略有幾筆記載,可通陰陽對上了,身高也對上了,卻不知後半截是真是假。
謝浮名走出幾步,身後之人道:“沒錯,這具身體非我所屬,我也沒有你所要的三兩骨。”
屋室簡陋,門可羅雀,並非生意差,做的不是銀錢買賣而已。
長安西市放生池邊有半間凶肆,店主謝浮名,生於亂葬崗,父母不詳,師從異人,身高八尺有余,可通陰陽。辦事不收錢財貨物,但從主顧身上取不多不少三兩骨,無礙人命,你情我願。
“謝老板眼力非常人可比,既然能一眼瞧出我魂體分離,想必憑借三兩骨也可識魂斷魄。”稍頓了頓,李懷疏慢聲細語道,“你在找人。”
確切來說,應該是在找一個已經死了複而轉生的人。
她記得那本書何時成冊,過去了近十年,凶肆仍開著,取人骨的生意仍做著,倘若猜對了,謝浮名找這個人至少找了十年。
李識意身子虛弱,自小便離不得湯藥,李懷疏魂魄棲居其中也難免病懨懨,沒了玉芽執傘侍奉,吹吹風曬曬太陽都活似剮了她半條命。
長句說完,身子紙片似的晃了晃,捏住衣袖掩唇咳了兩聲,口吻愈是柔和:“或許我可以幫你。”
庭院中久久無言,回應她的是不遠處妙嚴寺鍾磬之音,又有微弱春風拂過。
妙嚴寺建了多少年這鍾磬之音便唱送雲端多少年,四時花序,晝夜輪回,也不知怎地,謝浮名在這微妙的時刻頓覺真的過去了許久,許多年。
“謝老板……”
李懷疏開了口,暫將談判擱置,似要斟酌如何安慰,謝浮名有些訝異於她對他人情緒敏銳的感知,畢竟自己喜怒哀樂向來稀薄。
春日明媚,謝浮名穿著件樸素的白色袖衫,腰間銙帶除卻用來佩刀帶劍的玉璏以外再無余物,她握著那冰涼的玉璏,須臾,又松開,在樹下慢聲道:“找不到,不找了。”
茫茫人海間,十載遍尋不得,傷心難過,下定決心割舍過往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謝浮名聲音幾無起伏,簡簡單單一句“不找了”,隨口一說,像是為敷衍李懷疏而準備的回答,於她自己,難知是否一生無解。
風吹雲動,她在花樹下漸漸被攏進一片灰影中,李懷疏瞧著瞧著忽然消了斡旋的念頭,抿起唇,重新握穩輪椅扶手。
“但我破例與你做生意。”謝浮名走出那片灰影,衣肩上的幾瓣殘花一步一落。
李懷疏仰頭面露困惑,謝浮名凝視著她的臉龐,好像在透過這張臉看另外一個人,孱弱之余,是截然不同的一副魂骨,清風朗月,碎瓊亂玉,外力不可摧折。
眼神若有若無地蘊著些微憐憫,卻原來只是在欣賞皮相,謝浮名微笑道:“你生得一副好相貌。”
她一本正經,聽不出任何放浪輕佻。
誇的若是自己,她已習慣了諸如此類的評價,誇的若是妹妹,那妹妹確實十分好看。
李懷疏淡笑一聲應下,末了,又覺得這句誇讚連帶著謝浮名整個人都有些熟悉。
四目對上,眉眼鼻口耳,卻無一處熟悉。
“我手頭還有一樁生意,七日後當了,屆時你再來尋我。”
不久之前其實還來了個閹宦,謝浮名不喜囉嗦,尤其不喜同不是女人的人囉嗦,是以三兩句就談下了買賣,但那閹宦聽說要以自己的三兩骨為報酬,臉色微變,言語間失了先前的爽利,以銀錢交涉未果,便說要先回去複命,這買賣大抵是做不成的。
送走李懷疏,謝浮名回屋放東西。
屋裡收拾得乾淨,家什一眼望盡,入門一副可供兩人吃飯的案席,靠牆一張恰可容身的床榻,雜物頗有條理地堆放在牆角,衣裳鞋襪整整齊齊收進了櫃子裡。
她才邁入門檻,便聽得一陣“哢嗒哢嗒”的機括運作聲,梁上的鳥籠裡,偃師堂所製的紅嘴鸚鵡跳到空蕩蕩的食槽上張嘴叫喚:“通善坊劉屠戶家,通善坊劉屠戶家,餓死鬼,餓死鬼!”
如若驅走了那隻餓死鬼,謝浮名會告訴它又一件未盡之事。
“曉得了,噤聲。”
鸚鵡逼不得已閉緊嘴巴,黑寶石似的眼睛滴溜溜一轉,像是氣急敗壞地朝謝浮名翻了個白眼,遂在樊籠中上下左右亂飛。
這隻機關偃獸雖然從外形上幾可亂真,但常人多留意幾眼便知不是活物,其內裡構造之繁複精細無法與當年偃二所製相比,在謝浮名眼中至多算是半成品,也無怪乎偃師堂如今門人寥落,只能靠做些討巧的玩意兒在京中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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