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又十七,第二十四日是毒發之日,除了前述情況以外,還會被毒素催發出衝鼻的異香,死後久久不散,甚至能弄蜂引蝶。
攏香。
此時此刻有個人在睡夢中重溫了這毒的滋味。
幾條巴掌大小的鯉魚擺著綺麗的尾鰭浮躍水面,水線稍漲的池塘輕輕蕩開漣漪,岸上閉目淺眠的人耳尖跟著動了動。
面龐蒼白的女子遲鈍睜眼,緊握的掌心已不知不覺攤開,魚食從指尖結伴滾落,與橋廊木板磕碰個清脆,那雙蘊煙帶霧的眼眸這才清明了幾分,低頭看著岸邊劃水而來的魚群,無端歎了口氣。
身後,她的貼身侍女玉芽也跟著愁眉苦臉歎了口氣:“唉。”
不必回頭也猜得到玉芽臉上是什麽表情。
李識意生性天真爛漫,眉間堆滿了草木葳蕤的朝氣,唇角一牽,重山雲霧破開萬縷憂愁散盡,近日的她沉默寡言,還會唉聲歎氣,可不是像鬼附身麽?
她歎氣是因為見到在水裡活蹦亂跳長了存許的錦鯉魚群,想起從前的事,玉芽歎氣是詫異自家娘子性情大變,莫非有什麽沒診斷出來的隱疾。
玉芽恐怕想不到,她眼前這人並非李識意,而是鬼使神差死而複生的李懷疏。
攏香不僅無藥可醫也無藥可緩,李懷疏每日都在生生忍受著毒素發作的劇痛,她吃不下東西,也睡不好覺,到後頭幾乎瘦成了一副骨頭架子。
孔曼雲曉得這毒的厲害,曾向沈令儀直言既然無法解毒那何不如了斷性命。
初登玉階的女帝橫戈馬上握得動長刀,也執山河掌社稷,那日手中朱筆卻落了兩回,她沒說好或是不好,眉心蹙起耐人尋味的弧度。
李懷疏替她拾起那支筆,攏著衣服在幾案邊歪歪斜斜坐下,仰臉笑道:“你要這麽輕易地放過我麽?”
沈令儀重新握起朱筆手卻隱隱發著顫,她索性擱筆,半晌才道:“解了毒,我大可向你慢慢討還。”
她側目看著被自己以待罪身份囚禁在甘露殿裡的李懷疏,沒穿官服,沒戴烏紗帽,拆骨剝皮的疼痛終於使她從一絲不苟的身份裡走了出來,往日被禮製規訓得板正的脊梁骨變得軟綿綿,隨意地坐,隨意說話,隨意依靠著她。
燈影幢幢,恍惚間,沈令儀覺得她們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碎葉城,已經很久不曾有過的恬靜時光。
李懷疏伏在沈令儀肩上,氣息微弱,疼得煞白臉蛋滲出薄薄一層冷汗,卻露出滿足的笑來:“既如此,解不了也讓我再多活幾日。”
眼皮似有千斤重,她閉了眼眸,嘴也笨如學舌的鸚鵡,吞吐了幾次也說不出那句在腹中縈繞千百回的“我想再多看你幾日”。
就這樣,李懷疏熬過了整十七日的攏香發作,直到毒發身死。
此生她與沈令儀之間恩怨糾葛難解,身份也天差地別,她為人臣,自可以成就沈令儀明君事業,她若真是甘露殿的主人,君臣禁斷,陰陽顛倒,沈令儀將永遠做不了明君。
她為了她可以吃盡一切苦頭,最後一件不過是藏之於心自斷念想。
我從未後悔。
但這樣的苦一輩子就夠了。
將死之日,李懷疏在心裡這麽對自己說,她沒想過自己會重活一次,還是以別人的身份。
為了私心翦除異己禍亂朝綱,她既然頂著這樣的罪名,毒發身亡後就該下阿鼻地獄受盡酷刑,豈料黑暗如潮般席卷,輾轉醒來她卻已經躺在了李識意的床榻上,被滿屋子人“七娘七娘”地呼喚著。
同樣殘破脆弱的身軀,同樣一張臉,就連聲音也一模一樣,她想說自己不是,那樣的情形下又有誰會相信?
屋簷下的風鐸被吹得叮鈴作響,有道溫和婦人的聲音傳來:“七娘,岸邊風大,喂了魚就當回屋去。”
與她並肩而行的還有一人,正是孔曼雲。
李懷疏望著池面的視線顫動幾下,轉過輪椅後稱呼道:“母親。”
康瑤琴走到跟前來,看著她,直將她看得低下頭去,這才抬手輕撫她的發絲:“這是怎麽了?平時都喚的阿娘。”
“你姐姐對我才這般生疏。”
第5章 冤家
康瑤琴穿著錦緞織就的衣服,顏色與紋樣都樸素極了,發髻纏成京中貴婦時興的樣子,金釵玉篦也是最普通的款式,稱不上鋪張。
她原本應是旁的姓氏,康姓是隨了一胡商。
康別春往來長安與碎葉城經商,途經遭了水患餓殍遍野的村莊,收養了屍山人海裡頭尚有氣息的嬰孩,自此以後兩人以母女相稱,與親生無異。
隨母遊歷十幾年跋涉幾萬裡,康瑤琴學文識字,見多識廣,行事利落乾脆猶如雷霆,平日處理事務總將一碗水端平,也有能耐叫宵小生不起事端,是以近來雖逢多事之秋,府中還算風平浪靜。
輕聲詢問的婦人容貌可親,神態更是溫和,彎著腰去遷就輪椅上的李識意,一雙略帶風霜的眼睛明明滿是關切,卻將對方望得低下頭去,只剩個不知何意的頭頂。
康瑤琴仍是一笑,輕撫發絲的手順著往下到了後頸,橫過掌心親昵地拍了拍:“曉得這麽做對不起阿娘了?”
這麽做,自然說的是她短短六七天尋死了兩次。
頭一次是真正的李識意,再一次卻是李懷疏自己。
她重生以後心境轉變幾回,起初意識模糊,正經受萬蟻啃噬的劇痛,□□聲嗚咽在喉中,再鐵石心腸的人都不忍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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