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沈令儀與李識意究竟聊了些什麽,魏郊不得而知,但他親眼見到段績連夜入宮領了暗訪的差事,這李識意恐怕與別的侍君不大一樣,無論大事小事,務須慎重以待。
他隔著窗紙朝內望了眼:“稍後我自稟明,你且回去罷。”
殿內開著幾扇小窗,潮冷氣息已侵入四處。
都水監所繪圖紙被鎮尺壓著,大風吹來仍掀起一角,莊晏寧扼住官服寬袖,鎮尺拿起又放下,將亂飛的圖紙壓好,看著被沈令儀劃了一道圈的洛州:“臣願前往賑災,但陛下無名目派遣,中書令及其黨羽也必阻撓。”
如今的中書令是博陵崔放,而非趙郡李懷疏。
沈令儀稍一頓,手中筆擱下,反問她:“崔放什麽事情不阻撓?”
她離開長安去往北庭時,崔氏已沒落,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崔氏尚未死透,朝中仍有子弟勉力撐著門庭,崔放便是其中之一。
這幾年間他通過結交文人,舉薦士子,與崔氏另外幾人裡應外合,竟悄無聲息地建立起了紛繁複雜的關系網。在朝有政績,在野有名望,中書令一職空缺,他順理成章地填補,崔氏又如燎原一般獨佔世家鼇頭。
莊晏寧猶豫道:“臣略有耳聞,崔放施壓給了宗正寺與禮部,要他們盡快梳理當年嘉寧帝冊納皇夫的禮製。”
她本稱崔放為中書令,沈令儀直呼其名,便也效仿。
宗正寺卿沈淳如是沈令儀的姑姑,她自己至今未嫁娶,好意思催人。
禮部尚書丁憂,不在長安,副手乃侍郎李硯,他是李懷疏的旁支堂兄,被家中長輩教得一身迂腐氣,家裡的小娘子早到了啟蒙的年齡,仍整日在府中憨玩,而同歲的小郎君已入了太學,其對女子當政的態度可見一斑。
“卿家監察百官,十分盡責。”沈令儀輕叩桌案,似笑非笑。
莊晏寧:“本分使然。”
“這麽關心朕的婚事,莫非你也有意?”
“陛下幾次三番……還請慎言!”
莊晏寧心中微震,她跪坐在矮案的另一頭,立時坐直身子端正身形,與沈令儀隔開距離,像是著惱得很,臉已氣紅。
手邊茶飲盡,沈令儀唇邊笑意漸隱,淡淡問道:“知道為什麽是你了麽?”
戍邊五載,她的人半數在軍中,賑災之事不便調動武將,的確是初初即位,但她並非無人可用。
尚書左仆射鄭儲是她沾了血親的叔父,門下侍郎賀敬中亦是她名義上的叔父,刑部侍郎陳靄原是北庭十二軍的副將,此外,今年春闈的進士無門無路者莫非不願入彀天子?
既然如此,賑災之事又為什麽偏偏是我。
莊晏寧凝神去想,已明白過來:“臣說的不全對。”
君臣較量自古有之,長期的權衡沒那麽好做,太松不行,太緊也不行。
稱帝以來,沈令儀已退讓幾回,假使崔放仍不知好歹步步緊逼,那她眼前這位女帝既不是乳臭未乾的沈緒,也不是優柔寡斷的沈意。
對諸人眼中得位不正的沈令儀來說,既然京中有南衙衛軍、京外有北庭十二軍可供驅使,那麽法家治世未必是下下策,只要她一聲令下,崔氏府邸即可被踏平,闔族也將血洗殆盡。
這道理崔放自然曉得,所以他也在等待一個契機,無關緊要之處不再干涉沈令儀的決定。
“唯有臣去洛州,崔放等人才不會相阻。”
崔放一黨巴不得繼續敗壞沈令儀的名聲,更希望她派去的人賑災不力,致使民怨沸騰難以平息。
升任禦史是破格,才不過幾日,巡撫賑給權也賜予她,這就不是破格了?
但沈令儀要的就是破格,一面是對莊晏寧明目張膽的偏私,一面是順應太后的意思納侍君,全當她是濫情無度的昏君才好。
“待明日早朝借風向自薦,便會有人附和,回去收拾,準備動身罷。”
沈令儀輕撫衣服褶皺,低著頭,長睫半遮了眼,仍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仿佛她從未陷入受權佞脅迫的處境。
又向莊晏寧道:“還有一處你說得不對。本朝禦史的監察權不限於長安,對地方官員也有效,春風俗,秋廉察,派你去賑災怎會無名目?”
“去禦史台都學了些什麽?將相關法度寫上二十遍。”
莊晏寧自知理虧,沒法辯駁,應下了。
欲起身離開,卻被沈令儀叫住——“洛州盤踞著一隻地頭蛇,你此去不會順利,朕已派宗年帶一隊人馬暗中緊隨。”
“中郎將戍衛宮城,豈能……”
“宗年已不是左衛中郎將了,不日,玄鶴衛將複設,他另有職位。”
莊晏寧眼波顫動,面露詫異。
嘉寧帝所設玄鶴衛十分特殊,是十六衛之外的第十七衛,經費花銷出自天子私庫,不受兵部轄管,也無人知道具體編制。
許多不便明面上處置的人與事,玄鶴衛皆可代勞。
無律法約束,又是背地裡行事,其手段自然十分殘忍,綏朝首位女帝便是用這鐵血手腕鞏固的政權。
然而,天和帝奪政登基以後便將玄鶴衛封藏了。
大雨將天光也奪去,燈架上的蠟燭在風力助燃之下已去大半,殿中陰沉沉的。
沈令儀先她一步站了起來,側過身去,模糊的輪廓映於牆壁,字句卻清清楚楚地敲擊在她心頭:“在洛州一無所獲,玄鶴衛第一個拿的人便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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