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孩子遞給他們的是什麽了。
那是一小截卷煙屁股,男男女女們蹲在一起,圍成一個圈兒,傳遞著那截剛點上了火的煙屁股,每人吸一小口,又交給下一個。
柏嘉良沉默了一會,扭頭,朝著來時的方向走,不過兩步,拐過一個彎,熱烈的吆喝浪潮和撲鼻的香氣讓她恍若夢醒。
她望著眼前繁華的街道,想了想,走到了最近的一家報刊售賣點,也不叫老板,就這麽在攤位上翻找了起來。
老板懶洋洋看了她一眼,也不阻止。
每天來這兒的人白嫖看報的人多了去了,不差這一個。
柏嘉良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報道,那是刊登在《溫莎日報》上的一篇文章 。
【……護城河的存在每天都在造成危房聚居區的人員傷亡,尤其是孩子,二月以來,已經有三十多人溺死在護城河中,其中八成以上是孩子……我們需要做些什麽,比如降低護城河的水流流速,派遣水警在護城河上巡邏兵隨時打撈溺水的人……】
柏嘉良看著那份報道,覺得古怪極了。
它似乎是在關心那些人的安全和存亡,但這份關心中,夾雜著些怪異的情緒。
只是為了不讓那些“危房聚居區”的人死在護城河中嗎?
“老板,”柏嘉良又想到了什麽,點了點報紙,“危房聚居區,是什麽意思?”
老板伸過腦袋來看了眼,頓時笑了起來,指了指護城河的方向,“就是護城河外邊的那些窩棚和貧民窟什麽的,你看他們的窩棚危不危險,下場大雨就得塌不少,可不是危房聚居區嘛。”
“那為什麽不直接叫貧民窟?”柏嘉良疑惑提問。
“唔,好像是因為教院有人覺得,這樣不夠尊重,”報刊售賣點的老板很是熱情,向柏嘉良洋洋灑灑解釋起來,“貧民窟這幾個字顯然是將那裡的人定位為了貧困人群,而這個詞又天然帶貶義,有歧視貧困人群的嫌疑。教院一開始有人提議將其稱呼為【欠發展地區】,又有人反駁這也是一個定性的詞語,同樣帶有歧視,於是又有人提出稱呼其為【待發展地區】,同樣有人指出這個詞具有時態問題,如果一直稱呼其為【待發展地區】同樣是一種定性。於是最後教院將那裡的稱呼定為了【危房聚居區】,隻指出他們所居住的房屋的屬性,而不波及到對人和地區的定性。”
柏嘉良聽得目瞪口呆。
“我記得當時可熱鬧了,”老板歎了口氣,眸中有些懷緬,“教院整整打了四個月嘴仗呢,不同的派別各執一詞,不斷在報紙上闡述自己的觀點抨擊別的派系,那幾個月報紙都賣得好些。”
柏嘉良喉嚨滾了滾,不可思議地問,“就為了如何稱呼那裡,教院打嘴仗打了四個月?”
“對啊,”老板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教院就該是這樣嚴謹的。”
“四個月,”柏嘉良吐出一口濁氣,又問,“整整四個月,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出該怎麽樣改善那些人的生活,或者說推行什麽社會保障制度麽?”
“推行什麽?”老板愣了愣,隨後是意識到了她在說什麽,聲音都尖了幾度,“你是說要用我們市民的錢去養那些奴隸和懶漢?”
柏嘉良也愣住了。
她突然意識到那份古怪來自於哪兒了。
是那些看似關懷的文字中蔓延出來的居高臨下和傲慢。顯朱副
“教院和市民都是文明人,給這些奴隸和賤民自由已經足夠了!”報刊售賣點老板聲音愈發尖銳,“還要用我們辛辛苦苦工作賺來的錢去養他們?天哪!這簡直不敢想象!孩子,你善良過頭了!你得接觸過那些肮髒的家夥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麽的卑微和低賤。”
柏嘉良沉默地聽完了老板聲嘶力竭的控訴,不斷點頭,嘴裡附和上幾句,面上帶上了完美的微笑。
她不會去爭辯,也不必爭辯。
她已經想起來了。
溫莎公國的自由和學術發展是只針對自由民和貴族的,盡管溫莎公國另一項重大的舉措是第一次從莊園主和工廠主手中解放了奴隸,但奴隸的地位並沒有得到提升。
可這也不能成為對溫莎公國和教院加以批判的理由,因為在溫莎公國成為溫莎帝國之後,莊園主和工廠主卷土重來,奴隸數量一堵達到了人類歷史的巔峰。
她朝老板誠懇道謝並表示自己以後再也不說那些驚世駭俗的言論之後,她慢慢走回了自己方才停留的地方。
遠處,髒兮兮的孩子們在護城河邊緣戲水,活潑歡快的笑聲劃破了天空。
“那個老板錯了嗎?”柏嘉良望著他們,喃喃自語。
她搖搖頭。
他並沒有真正做些什麽傷害到那些貧民窟裡的人,或許從骨子裡的歧視算是某種傷害,但個人也不應當為其所成長環境帶來的固定思維而付出代價。
那是溫莎公國錯了?
好像也不至於,教院已經做了很多了——解放奴隸,努力通過各種手段避免直接產生的歧視。
盡管態度高高在上,但他們至少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解開了奴隸枷鎖的政權。
那是那些可憐的人做錯了?
哈。
柏嘉良靜靜思考了許久,驟然歎了口氣。
“這就是歷史。”
這只是一個歷史進程。
她做不了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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