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弱衣沒有多問。她本就不是一個太古道熱腸的人,對他人隱秘的窺知欲近乎為零。
倒是不久後,甄弱衣教她們一群小娘子學字的時候,阿齊自己滿不在乎地說了:“五歲那年鬧了荒,家裡都揭不開鍋了,卻還要交租。阿爺要將我抵做莊頭的童養媳,我阿娘不肯,便偷偷把我丟到了清平觀。”
一眾小娘子長在道觀,對外頭所知甚少,有年齡小的好奇道:“莊頭?莊頭是什麽?”
甄弱衣看著她天真的笑顏,也笑了:“是替主人收租的狗。”
她轉過頭看向阿齊:“你家是佃戶?”
阿齊點頭:“就佃的皇莊的土地。”
甄弱衣不知怎麽,忽然在心中歎了一聲。
天下之大,如何求索真正的公平和幸福?
她和薛婉櫻時常覺得自己深受束縛,不得自由。但在這一刻,甄弱衣隱約察覺到了一件事:她們的痛苦就像是籠中雀,而有些人的痛苦則是地裡的蚯蚓、田間的耕牛。
她沒有再想下去,因為她發覺自己竟然又一次想起了薛婉櫻。
仆婦入內告訴她,薛皇后帶著和安公主到觀中來了。
從秋日到隆冬,她又一次見到了薛婉櫻。
薛婉櫻負手,站在遠處,讓乳母牽著和安走到甄弱衣身邊。
她垂下頭,一步一步走到薛婉櫻身邊,向她福了一禮:“阿姊。”
一個稱呼,她們又回到了從前。
薛婉櫻心頭突然湧起一起奇異的感覺。
她點了點頭,對甄弱衣道:“和安很想你。”
那麽你呢?
這個問題在甄弱衣的心間過了一遍,到底什麽也沒有問。
第46章
像是為了消解空氣中若有若無的尷尬氣氛, 薛婉櫻在沉默一瞬之後忽然道:“你瘦了。”
甄弱衣抬起頭看向她。
眼神清凌凌的,像是一汪一眼能夠見底的池水。
她搖搖頭, 對著薛婉櫻露出了一個從容的笑:“入冬之後, 時常同下人一起到山下的市集去換東西, 興許是走動多了些的緣故, 整個人倒覺得比從前精神了許多。”
薛婉櫻不知怎麽突然生出了一點心虛感。
你這是怎麽了, 薛婉櫻?
薛婉櫻在心中反覆地拷問自己。
和安在一旁吵著要抱。
甄弱衣蹲下-身, 輕輕地捏了捏她的小臉, 嫌棄道:“都多大了,還要抱, 知不知羞?”
但盡管嘴上這樣說著,還是一把將和安報到了懷裡。
“又沉了。”甄弱衣親了親女兒的小臉,故意道:“你是不是又偷吃了娘娘的茶果?”
“沒有!”和安立刻答道。
甄弱衣對上她的眼睛,笑得不行, 和安嘟著嘴辯解:“才沒有偷吃,都是光明正大地吃的。”
像是怕甄弱衣又說她,和安這鬼靈精立刻蹭著她撒起嬌:“阿娘,我好想你啊。”
甄弱衣的心中突然起了一陣漣漪。
她還太年輕, 還不明白要怎樣去做一個母親。
照看和安這些年,她固然也很愛這個孩子,在見不到她的日子裡會想念她, 但還是無法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那樣,為了孩子拋舍自己的一切。
可孩子卻天生就對父母有著濃墨重彩的孺慕之情。
她抬起頭,發覺薛婉櫻也在看她。
薛婉櫻來的時候剛下了一場小雪, 天中洋洋灑灑的雪絮有那麽零星幾片附上了她的鬥篷。
甄弱衣下意識地伸手替她拂去了雪絮。
薛婉櫻垂頭,目光膠著在甄弱衣停在她肩上的手。
甄弱衣一愣,如夢初醒。
你又在做什麽,甄弱衣?
她反問自己。
甄弱衣恍惚間想起自己七八歲的時候的一件事。
那時候姨娘已經生下了阿弟,並將阿弟視作掌中寶,心頭肉,千般萬般地呵護著,生怕他磕著碰著。
有一回,甄弱衣嫡母的外家來人,送了兩筐櫻桃果,家中兄弟姊妹眾多,分到她姨娘屋子裡就只有那麽一小盆。
櫻桃珍貴,甄弱衣從前從沒有吃過這個好吃的東西,姨娘給她的三四顆被她一氣吃完了,便眼巴巴地望著阿弟抱著的碗。
她伸出手,還沒有開口,就被姨娘狠狠地拍了回去。
從那時開始她就學會了,除非別人講果子洗淨擺到你面前,否則千萬不要主動伸手。
可在薛婉櫻面前,她一次又一次地忘記了這一點。
她垂下頭,正想要縮回手,冷不防那隻手被薛婉櫻緊緊地扣住。
“你的手這樣冷。”
薛婉櫻一手拉著她的手,一手揉了揉和安的額發,彎下腰對和安柔聲道:“和安先和乳娘出去好不好?娘娘有話要和你阿娘說。”
兩扇門被輕輕地關上了,發出了“吱呀——”一聲響。
薛婉櫻回過頭來看甄弱衣,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甄弱衣卻猛地撲到她懷中,展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的頭枕在薛婉櫻肩上,薛婉櫻只能看到她帶著淚痕的側臉。
“我知道阿姊要說什麽,但阿姊能讓我先說麽?”
“阿姊一定覺得,我只是搞錯了。是我混淆了友情、親情和愛情,誤把依賴當作了喜歡。但我沒有。我喜歡你,貪心地想要和你在一起度過每一天,就像,就像我們從前在麗正殿的時候那樣。我知道我說出這些話,就再沒有回頭箭,你可能永遠都不會理我了,就在片刻之前,我想,就算隻做朋友,能偶爾地看到阿姊一眼,不也好麽?可是我還是說了,因為我明白我的喜歡,我也想——讓你明白我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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