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最後,雍姬選擇告發丈夫。
可甄弱衣那時就在想,為什麽偏偏是女人陷入這樣的難題?
一個女孩長大了,她就要嫁出去,成為別人家的媳婦。
可偏偏她又無法舍卻自己身上的血脈,於是難免陷入兩難的困境。
男人就不會有這樣的困擾。
他們身後的家族,身邊的兄弟,膝下的子孫,無論何時,除非內訌,總是一致對外。
甄弱衣不無惡意地想,這又要讓女人怎麽辦呢?她既是夫家的附庸,還要成為娘家的附庸。
但最終,她抬起頭,伸長脖子蜻蜓點水地親了親薛婉櫻的唇角:“阿櫻,這觀中有個女孩叫阿齊。她的父親因為無力繳納莊頭索要的加租,而想要把阿齊抵給莊頭做童養媳,阿齊娘不同意,悄悄將她丟到了道觀門口。我初聞這件事,氣憤得很,覺得阿齊爹未免忒壞,不將女兒當人看。可往後,我又想,其實何止是阿齊不被當人看,這世上很多的人本就是不被當人看的。”
她握著薛婉櫻的手,用指腹輕輕地按著薛婉櫻的掌心,尖銳地問道:“若默認了世家天生居於庶族之上,又憑何稱女子與男子並無不同。”
薛婉櫻笑了,看著面前的傻姑娘,輕聲道:“可你要知道,這世間絕無公平可言。便是開了科舉,也有無數貧寒子弟買不起筆墨,遑論拜師求學,何況一開始便被排除在科舉之外的女子?”
“所以我們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甄弱衣說,“若是有一天,這天下的人都能不分貴賤,無別男女,隻憑自己的才能掙下一番天地,該有多好。”
這話太虛幻,也太過大逆不道。
遠的不說,薛婉櫻的兒子之所以能夠成為皇帝,僅僅只是因為他是先帝的嫡長子。
但薛婉櫻沒有說破這一點,而是點了點頭,靠在床頭,閉上眼,沒多一會兒就靠在甄弱衣肩頭睡了過去。
甄弱衣很是緊張,只能雙手並用,小心翼翼地拆下了薛婉櫻頭上的簪環。
*
薛婉櫻回宮的時候已經是夜半了。
塗壁被她留在麗正殿裡,一見薛婉櫻入內,連忙迎上來,低聲道:“娘娘,陛下和長公主正在裡頭等著您。”
薛婉櫻攏緊身上的披風,幾步入內,李沅伏在案上,鹹寧坐在一旁,不時地寬慰他兩句。李沅聽見身後的動靜回過頭來,一雙布滿血絲的猩紅眼睛看見薛婉櫻,整個人身上的戾氣總算消解了一點,垂下頭,低低地喚了一聲母后。
薛婉櫻走上前,撫著他的發冠,柔聲問道:“怎麽了?”
李沅卻沒有回答她,而是低聲嘟囔道:“阿娘去哪了,找您也找不到。”
薛婉櫻心中閃過一絲不自然,岔開話題:“好端端的,怎麽這副模樣,是朝堂上有什麽不順心的事麽?”
說著看向了女兒。鹹寧只是搖頭,露出一個苦笑。
李沅聽了,氣鼓鼓地做了半天,終於對母親道:“我身邊的近侍今日告訴我,黃貫之是被人冤枉的。”
黃貫中便是那個在朝議在被諫官彈劾的庶族官員。
朝議上諫官列出的事由,樁樁件件,證據確鑿,並不似作假。
薛婉櫻就問他:“諫官們說他有罪是有證據的,而今你要說他無罪,也需要證據。”
李沅卻突然生起氣:“說到底,您就是和舅舅們一樣,想要廢了科舉罷了!改日這皇帝我不做了,讓舅舅、舅公來做便是了!”
一旁的塗壁瞬間變了臉色,薛婉櫻卻猶自面色如常,她揮退宮人後,反問兒子:“改日是哪一日?阿沅,你不再是小孩子了,要懂得君無戲言。難道你在大臣面前也這樣說話?”
李沅哽住了,臉色因為窘迫而漲得通紅。
薛婉櫻繼續道:“近侍說的,便都是對的麽?你長於深宮,日常所見便是內侍,難免與他們親近,但阿沅,你要懂得,無論是誰,總會有自己的私心。他們可能因為收受錢財,也可能因為不夠了解,而告訴你一些錯誤的事,作為天子,你要懂得,任何時候都不該偏聽偏信。”
鹹寧在一旁若有所思。
李沅垂著頭,低聲道:“那就這樣廢了科舉麽?”
薛婉櫻皺眉:“誰說的?”
“那又要如何?!”李沅憤怒地捶了一下案幾,“薛黨、周黨,無不攀咬著這件事,爭說庶族子弟性情卑劣,不堪重用,我,我——”
他有些沮喪地道:“我也不知道該如何了,阿娘。”
薛婉櫻還沒有說話,鹹寧先看了弟弟一眼,輕聲道:“其實——士族子弟難道便不會犯錯麽?阿沅,你這是鑽進了死胡同。若大臣們還要以此為由讓你廢科舉,你大可就著士族中紈絝子弟那些偷雞摸狗的劣行,同他們一一分說。”
薛婉櫻看著女兒有條不紊的模樣,不知怎麽突然想起了甄弱衣說的話。
是呀,這世界確實不公平。
若她的稚娘是個男兒,若這世間女子也可稱帝——
第50章
薛婉櫻最後歎了一口氣, 看向李沅:“你覺得呢?”
李沅梗著脖子,沒有說話。
*
李沅走後,鹹寧也追了出去。
塗壁等了又一會兒才重新入內, 看著閉目坐在案幾後的薛婉櫻, 忽然覺得她的身影生出了幾分羸弱單薄。
春天就要結束了,夏日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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