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對著自己的親姐姐,終於流露出了一絲軟弱和彷徨:“阿姊,我不知道,我覺得這些都未免太難了。書上從未告訴我,人心複雜,難以分辨,每一日大臣們都勸我要勤政愛民,可他們之中,多的是兼並田宅,逼得百姓流離失所之人。但那些百姓又都全然無辜麽?我所見的,草頭百姓,為錙銖之利,互相殘害之事亦多矣。春日時,涼州生了澇災,朝廷派人前去賑災,結果官差被匪人劫殺在半道。原本都是罹災的饑民,卻也打起了佔下糧食,坐地起價的心思,少不得又殺了不少人。”
鹹寧笑了:“阿沅,愛民就是,知其愚而後愛之。還是那句話,人人皆有私心,百姓之中,有些人也是貪婪、自私,凶殘的,而你在萬民之上,並非隻憑慈悲之心去治國,還要足夠聰慧,知道怎樣才是對他們最好的。”
李沅又是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阿姊,這些真的太難了。假如可以,我真不想做這個皇帝,像齊國公一般,隻做一個富貴閑客,倒是更舒心一些。”
其實男人軟弱猶豫,女兒強悍求上進,本都沒有錯誤,錯的是這個將一切都規定死了的人間。
*
薛婉櫻五更天就已經起身,卻一直等到日中才召薛臨之入內覲見。
薛臨之本就因為李沅在科試一事上公開與他唱反調而不爽之至,又見薛婉櫻如此,不由滿腹牢騷。
薛婉櫻探起簾子走出來,薛臨之見了,草草一拱手:“太后金安。”
“勇毅侯同安。”
李沅登位之後,照例封賞母家,薛臨之也得到了勇毅候的爵位。
薛臨之看著薛婉櫻從容的模樣,終於忍耐不住,冷著臉道:“娘娘想來是忘了自己姓的是什麽了。”
薛婉櫻轉過身看向他:“我自然是沒有忘,但阿兄似乎全然忘了,我是阿沅的母親。”
薛臨之哽住了。
第51章
薛臨指的面色開始變得有些微妙。
在片刻的凝滯之後, 他深吸了一口氣,轉而對薛婉櫻道:“微臣之所以前來勸說娘娘,並非只是為了薛氏一族的前程, 也是為了……娘娘。”
他壓低聲音:“陛下如今年少, 尚與娘娘親近,可若是再過十年五年呢?先帝有意打壓士族,陛下不過五歲, 就別居東宮。若是真的讓郭淹的女兒成為了皇后——來日這后宮之中, 又怎麽能有娘娘的一席之地?”
薛婉櫻笑了。
笑完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沉默中沒有說話。
薛臨之不知怎麽的忽然就因著薛婉櫻一反常態的沉默而感到了一絲不自然和心慌。
他開口, 剛想要再說點什麽, 薛婉櫻卻突然笑道:“五年十年之後?那時我是否還在, 尚未可知。”
薛臨之錯愕。
薛婉櫻轉過身, 看向他:“其實阿兄, 你又為何一定要讓慧娘入宮、做皇后?后宮,從來就是紅粉骷髏窟。裡面的女人,大多不過是一日複一日的煎熬,熬不過去的,化作了一縷芳魂,不知身葬何處;便是熬過去了,那時也年華已老,這一生都未必能有一日是快活的。”
薛臨之回過神來,不可置信地盯著薛婉櫻看了半天, 才負氣道:“娘娘今日成為太后,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坐擁榮華, 卻說皇后之位不值得,這豈不是……這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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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說下去, 薛婉櫻已經替他先回答了:“成為皇后、做了太后,難道便快活了麽?”
“娘娘還有什麽可求的?!”薛臨之不明白。
薛婉櫻這一次沒有回答他。
她只是推開兩扇殿門,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夏日就要來了。
池中的芙蕖含苞待放,晨曦之下,枝上青青柳葉有一瞬讓人目眩神迷。
薛臨之立在殿中,耳邊是薛婉櫻縈繞不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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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你若是執意要將慧娘送入宮中,我絕不會阻攔。但總有一日,阿兄會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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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櫻在兒子的前途和另一個女孩的命運中,選擇了前者,這本不是一件多麽出奇的事。
沒有人可以做到樸濟蒼生,哪怕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因為這世間每個人的利益都是不同的,甲之飴糖,未必不是乙之□□。當她做出一件對某個人好的事,也就無可避免地犧牲了另外的一些人。
她坐在床榻前,將這些紛亂又莫名的心緒一一地向甄弱衣剖白。
甄弱衣聽了有一陣,忽然莞爾,抬起手,撫上薛婉櫻的發髻,眨了眨眼睛:“又哪裡能夠管顧到所有人的幸與不幸,快活和不快活?人生在世,不妨多考慮自己,愛自己難道是一件很令人慚愧的事麽。”
薛婉櫻垂下頭,很認真地看著她:“可你為了我,做出了傷害自己的事。”
甄弱衣支起身,吻上薛婉櫻的臉:“那是因為我愛你。”
薛婉櫻稍稍愣了一下。
窗外的爛漫春/色一直蔓延到了屋中。
她輕輕地挑起一縷甄弱衣的青絲,纏繞在自己的指上,忽然笑道:“我即不夠愛薛家,亦不夠愛阿沅。”
這是薛婉櫻第一次在她面前直率地談起李沅這個兒子。
薛婉櫻的兩個孩子中,甄弱衣毋庸置疑和鹹寧公主更為熟悉也更為要好一些。如果說從小跟在母親身邊的鹹寧公主從她的母親身上繼承了勇敢而聰慧的品格,那麽從小被父親帶在身邊長大的李沅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父親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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