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將她抱坐在他的膝上,給她講著各種故事。那時她總希望阿娘能多對父親笑一笑。因為父親喜歡母親的笑容。
她就像是所有的孩子一樣,天然地愛著自己的父親。可她的父親愛她嗎?
如果不愛,那麽她記憶中那些關於慈父的碎片都是假的嗎?
如果愛的話,他又為什麽壞了自己和玉明哥哥的婚事,還將自己許配給高通那樣的浪蕩子?
也許,他最愛的,從來都是自己。在他的世界裡,其實只有他自己是一個“人”,而其他的人都只是他的附庸。所以當賢惠的妻子忤逆他,乖巧的女兒不順從他,他也就越發的怒不可遏。
“可父親就不會錯麽?”她又想起自己曾問過母親的這個問題。
會。當然會。父親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凡人,並不比其他人更聰慧、勇敢或坦誠,只是他擁有了權力。
高太后一連喘了好幾口氣,又丟了無數的東西,卻仍然覺得胸口的余怒難銷。意識到鹹寧在簾子後,她沒好氣地道:“賴在那兒做什麽?和你娘一樣,不懂得討人喜歡。”
自薛婉櫻被軟禁在麗正殿之後,鹹寧就被天子命人帶到了弘徽殿。
興許因為兩宮失和對於天子來說畢竟是一件醜事。而醜事是需要遮掩的,是不能夠大動乾戈的,所以天子除了命令薛婉櫻在麗正殿面壁思過,並將她身邊用慣了的幾個宮人下到掖庭以外,倒也就沒有做別的什麽了。
就連鹹寧身邊伺候的宮人,也只是被罰了幾個月的俸祿,跟著她到了弘徽殿。
坐在一旁的端惠公主正埋頭吃著茶果,聽到高太后的話,有樣學樣,歡快地道:“不討人喜歡!不討人喜歡!”
鹹寧垂首,盯著裙角的流蘇,片刻後探起簾子,走到端惠身邊,揚聲道:“來人!”
高太后沒好氣地看她一眼:“你當這兒是你娘的麗正殿是不是。我告訴你——”
高太后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隨著鹹寧的話,兩個宮人踟躕入內,伏地拜見:“不是公主有何吩咐?”
周太后執掌后宮四十年,總還是留下了那麽一點積威。這一點積威,讓鹹寧這幾日在弘徽殿內過得還不算太糟——除了深夜時候,想到因為自己而被天子軟禁在麗正殿的薛婉櫻。
鹹寧指著桌上的茶果面不改色地道:“撤走。”
端惠一向被高太后嬌縱得無法無天,也不大尊重這位長姐,七歲的小人兒一下子從案幾後竄起來,護著盛放茶果的骨碟不肯撒手。
鹹寧幾步上前,親自動手,奪走了茶果,隨手丟給那兩個宮人:“去將公主的乳母傳召來。”
高太后打斷她:“你還真蹬鼻子上臉了?”她氣性大,乾脆指著鹹寧的鼻子罵道:“我看就是你母親太沒規矩,才養得你也不知天高地厚!”
“不尊嫡母是為不孝,不敬長姊是為不悌,不孝不悌,實無規矩。”鹹寧卻並不搭理高太后的話,而是轉頭對端惠輕聲道:“傅姆管教不嚴,失職失察,是為不忠。”
高太后的臉迅速地漲紅了。這個混帳東西!誰不知道端惠是她一手養大的,打狗還看主人呢,說端惠沒有規矩,不就是在說她這個鄉野村婦教養不好帝女?
高太后不由勃然大怒,但還沒等她發作,高姨母在後頭聽到動靜,連忙跑了出來。她猶自感念幾年前薛婉櫻為她解圍的恩德,這幾日來一直在高太后面前為鹹寧緩頰,只是效果並不明顯。
她拚命地給鹹寧使眼色,但鹹寧隻垂頭看著自己裙角的流蘇,沒有半分服軟的意思。最後,高姨母只能歎了口氣:“我為公主燉了些桃膠,公主喝完趕緊去念書吧,女師該在等著了。”
女師早就不給鹹寧上課了。再過幾日,她就該回揚州老宅去了。可鹹寧還是點了點頭,朝著女師從前住的地方走了過去。
第38章
直到孫夫人出聲叫住了她,鹹寧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女師孫夫人的居所。孫夫人的父親孫遠本是武宗朝的大儒, 頗具聲望。當年武宗愛幸梁夫人, 幾度想要廢黜還是太子的仁宗及其母陸皇后, 孫遠就此,曾上書武宗,力陳不可。由是仁宗登基之後,心懷感念,在孫遠再三辭謝了仁宗賜下的官職後, 仁宗改為封賞他的妻女。
孫夫人出身草野, 因此得已在十八歲時嫁入周家,和丈夫琴瑟和鳴。但可惜的是, 前後不過兩年,孫夫人的丈夫就因病早逝, 留下剛滿二十歲的孫夫人。孫夫人年少無子, 又少有美名,因而一開始孫家的人都勸孫夫人盡早改嫁。可孫夫人之父孫遠卻是一個提倡女子守貞之人,竭力反對孫夫人改嫁。
孫夫人守節二十載, 著《女經》十卷。周太后看重她的德行,將她複召入宮中,為仁宗幾個行序較末,尚未出降的公主授課, 等到鹹寧五六歲時,又將她指為鹹寧的女師。
其實鹹寧有著這世上最博學的母親,本不需要再有一個女師。
她想起小時候, 周太后端坐在案幾後,意味深長地對薛皇后說的話:“孫氏雖無內才,卻有美德。德為首,才為輔。”
可周太后喜歡的女子,分明無一不是才識出眾的女子。
孫夫人命奴婢將鹹寧迎入室內,看著鹹寧分外憔悴的臉,心中略有些憐憫。兩宮失和,風傳還是因為公主的緣故,身居此等境地,想來公主的日子是要更難挨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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