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這才摸著一把雪白的山羊胡,繼續道:“唯有一處,薛美人懷胎三月,按理來說,正是食欲不振的時候,然薛美人卻食欲格外強盛,幾乎到了一日五餐的地步。”
畫鉤在一側為他們掌燈。她年歲小,薛婉櫻有妊的時候還未曾伺候在薛婉櫻身邊,因而對女子孕事所知並不多,聽到太醫面色沉重,煞有介事地說起薛美人多食之事,不由微微的“咦”了一聲。
塗壁較畫鉤年長,向來比她穩重,見此不由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噤聲。
一直安靜無言的薛婉櫻卻突然開口,輕聲道:“畫鉤,你想說些什麽?”
薛婉櫻生得很白,燈火流連中看去,更覺她肌膚瑩白如玉。
畫鉤聽到她的話,絞著手中的帕子,有些局促:“奴婢只是想起,從前鄰家便有一個媳婦,因著孕中受補太過,胎兒太大,最後難產了,一屍兩命的。”
畫鉤的話一出來,塗壁立刻變了臉色,呵斥她道:“你又胡說些什麽?”
這話若是被有心人聽去了,難免覺得畫鉤是在詛咒薛美人,畫鉤也反應過來,一時臉上有些悻悻的。
薛婉櫻卻在沉默了一陣後,從案幾後起身,示意畫鉤將脈案收起,又對一旁的塗壁輕聲道:“你明日就去甘露殿,告訴靈均的傅母,給貴人進補,須有得宜的尺度,不可一昧貪多。”
塗壁從不質疑薛婉櫻的任何決議。
皇后是永遠不會有錯的。在一眾的各有弱處、缺點,劣跡斑斑的凡人中,只有皇后永遠公正、仁愛,且美麗,宛若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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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太醫,聽著殿中水鍾一下一下地吞吐流水,薛婉櫻才意識到原來已經夜過二更。窗外星織如漏,皎月暗無痕,暮春時節,杜鵑掠過海棠樹,在庭階處拋下落花。芳草萋萋,宮人每日晨起灑掃庭院,草綠卻仍然從階下一直延綿到了院中。
水鍾之水循環往複,沙漏之沙周而複始。
生生不息,不知何處為起點,不知何處為終點,不知今日較昨日有何分別,不知此刻與下一刻有何差處。一如——她的人生,又或者說,深宮中所有女人的人生,薛婉櫻突然想到。
也許姨母周太后說得不錯,她並不適合深宮禁苑,甚至可能,也不適合任何男人的後院。
薛婉櫻十六歲成為天子的東宮妃,到如今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
在這十年裡,她先是侍奉先皇和兩宮太后,成了一個完美無缺的兒媳,甚至先皇仙逝前,因為擔憂出身低微,行為粗鄙的高太后會仗著天子生母的身份為難她,還不忘嚴厲告誡天子:“婉櫻乃我家佳婦,小子不可輕慢。”
而後又成為了一個賢惠到幾乎無可指責的妻子。
世人都說,薛皇后寬容大度,友愛宮嬪,寬待庶子,大有長孫皇后的母儀之德,甚至連薛婉櫻的母親周夫人都曾幾次三番暗中敲打她,唯恐她為了賢名,反倒誤了己身。
可薛婉櫻就只是覺得無趣。
爭無趣、鬥無趣,費盡心思去討好她的丈夫更無趣。
太久了,久到她甚至已經想不起少年時和兄弟們一同打馬球時鮮衣怒馬的快意;也忘記了年少讀書時當眾和先生爭辯古今時的酣暢淋漓。
薛婉櫻成了薛皇后,先是一個皇后,而後是天子的妻子,再之後還是太子和公主的母親,在層層的身份之後,薛婉櫻本人已經不再重要了,於是她也就將自己深深地藏起,直至最終只剩一層溫柔的畫皮。然而在今夜,畫皮深處的薛婉櫻卻突然開始叫囂:“不,不是的。你首先是薛婉櫻。”
可薛婉櫻是誰?
拋卻中宮的冠冕,薛家女兒的體面,薛婉櫻本人還剩下什麽?
薛婉櫻突然一陣氣悶,屏退宮人,獨自走出麗正殿,向九曲廊橋走去。
流水迢迢,從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蜿蜒而下,流入矮渠。中夜生寒,薛婉櫻沿著九曲廊橋一路行至湖心小築的時候,掌心已然不複在殿中時的溫暖,隨著春夜,染上了薄薄的涼意。她一邊揉搓著自己的掌心,一邊朝亭子裡走去。湖岸邊立著的宮燈乍一眼看去,明晃晃的,像一輪耀眼的明月,但隔著曲折,照到亭子裡,剩下的也只剩下了一圈模糊的光影。
一直到在長石椅上坐下,薛婉櫻才意識到身邊坐著一個人。
甄弱衣靠在石椅上,偏過臉眯著眼看她,淡紫色的襦裙,前襟開得很低,露出了胸前一大片皎潔的肌膚,過了有那麽一會兒,也許是終於看出身邊的人是誰,甄弱衣一笑:“娘娘。”
並沒有行禮。若是陸賢妃見到了,難免又要生出一番波折,但薛婉櫻卻無心在這樣一個中夜,追究過多的繁文縟節,盡管她身上大多的矜持儀度,都來自於此。
薛婉櫻也笑了,溫柔、雍和。甄弱衣恍惚間想起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一句同薛皇后有關的話:沐明月清輝,浸春風微露。春夜的寒風吹到甄弱衣臉上,大氅上的狐狸毛領子替她擋了一下,倒也不覺得冷。她聽到薛皇后輕聲問她:“大晚上的,怎麽不在殿中待著?”
甄弱衣笑了,反問道:“娘娘怎麽不在殿中待著?”
薛婉櫻微微一愣,終於正色來看她,不知過去了有沒有一炷香的辰光,她才聽到薛皇后再次開口,很輕很輕:“悶得慌。”
是麗正殿悶得慌,還是宮城悶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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