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弱衣坐在她的手邊,被探入殿中和煦的夏風吹得昏昏欲睡,乍然間聽到薛皇后語焉不詳,卻流露出悵惘的幾句話,突然間一下子福至心靈,想起了從前她就好奇過的一件事:
明面上看,當年李氏能得天下,薛周陸三家居功至偉。甄弱衣從前在宮中無聊的時候就曾聽年長的宮人說過,當年太祖高皇帝在薛周陸三家家主的襄助之下,一統天下,奪得至寶,登基為帝。為感懷薛周陸三家之功,太祖和三家家主約為異性兄弟,又給三家賜下了萬世永繼的國公之位和免死贖罪的丹書鐵卷。此後薛周陸三家之榮,為其他世家所不能比擬。
但同樣是世家貴女,陸賢妃既是陸氏家主的嫡長女,卻又屈尊成了天子的賢妃,皇次子和東宮同日而誕,相差竟然不過兩個時辰。陸家在這件事上的刻意,不可謂不明顯。她又想起她姨娘的那番話:“陸家現在敗落了不少,到底也是世家。”連她姨娘這樣困在深閨,見識有限的尋常婦人都知道陸家如今大不如前,京城中但凡有些見識的人自然也對此一清二楚。
因而時下雖有薛周陸之名,到底是薛、周兩家的天下了。
陸家不甘就此居於人後,卻又苦於沒有出眾的男兒,於是便將心思都放到了姻親聯結上,不僅不顧臉面地在薛皇后有孕的時候將嫡長女送入宮中,甚至做出了讓家中庶出女兒給嫡出的姊妹做媵妾的醜事。一家無能的男人,靠著趴在自己姊妹和女兒身上吸血過活。甄弱衣如此下了定斷。
灶下緊鑼密鼓地張羅開來,不過一會兒工夫便捯飭出了一席頗為豐盛的菜肴。在滿座的薛家人和周家人裡頭待著,甄弱衣多少有些不得勁,因而貼近薛婉櫻,絞盡腦汁地想著該用什麽理由蒙混過關先行離場,薛皇后卻像是一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看她一眼,笑眯眯地對她道:“罷了,待會兒給你留些好東西。”她松了一口氣,但又不知怎麽的生出一種淡淡的惆悵。她不喜歡夏天,總覺得燥熱的時節,讓人心也變得難安起來。
但薛婉櫻又像是想起了什麽要緊的事,又轉過臉來對她道:“那你先回去把書抄了吧。”
甄弱衣:“……”
她默默起身,向薛皇后臨時給她收拾出來的寢殿走去。走到一半,她忽然轉過身向薛皇后的方向望去。
她的眼睛裡波光瀲灩,像碎了滿天的星子,還像一條流淌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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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行將開始。薛臨之看一眼薛婉櫻旁邊空空如也的坐席,張了張嘴,話就成了:“娘娘何不將東宮殿下也一同召來?”
薛婉櫻舉起酒杯,不知想到了什麽,自嘲一笑:“阿沅課業繁重,便算了吧。”
她的話一說出來,下手和表哥嘰嘰喳喳說著話的鹹寧公主突然收住了聲音。
薛臨之一向知道天子不欲東宮和母族太過親厚,因而話一說出來便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只是話已經說出口,也沒有收回的法子,只能笑了笑,順著薛婉櫻的話道:“娘娘說的是。”
但內心深處卻猛地生出陰翳情緒:若沒有薛、周兩家的支持天子何談坐上皇位、坐穩皇位?!天子的那些心思,他和父親一向知道,只是他們權衡利弊,最終還是隱忍了下來。不論如何,東宮身上總是流著薛家的血,確保東宮能夠順利地繼承那個位子,才是重中之重。
想到這裡,薛臨之深吸了一口氣,繃著的肩膀也松了一下。
外頭突然傳來一聲通稟:“陛下至——”
席上坐著的幾人都不約而同地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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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突如其來的造訪頗有一種恩威並施的意思在裡頭。半途赴宴,表現出一種極有限的看重。天子想要以此彰顯自己的君威,但落在薛臨之的眼中,則別有一番含義。
他掩蓋住自己眼中的晦暗之色,聽著天子坐在阿妹旁邊,說上一些冠冕堂皇卻又毫無意義的話。酒過三巡,薛臨之就識趣地帶著周玉明離開了。
鹹寧的傅姆也很快地收到貴人的吩咐,將公主帶回了自己的寢殿。
殿中又只剩下了這世間最尊貴的一對夫婦,在搖曳的燭火間,相對無言。
沉默了一陣,天子有些沒話找話地道:“前幾日你生辰,朕特地派人搜尋了一把名貴的焦尾琴。朕知你素來喜愛絲竹,那琴據說是前代蔡邕用過的,想來定不會差。”
薛婉櫻聽了,溫婉一笑:“那妾便多謝陛下厚愛了。”
不對。她心裡分明不是這樣想。
天子盯著眼前的妻子看了片刻,試圖從她眼中找到哪怕一丁點自己想要的情緒。但沒有,什麽都沒有。天子年少讀史書,發覺那些能夠善終的朝臣無不深諳“寵辱不驚”的道理,但當有一日他最親近的妻子也將“寵辱不驚”的要義用在他身上,天子覺得自己很難再平靜。
他帶著一點怒意,隨口道:“甄氏在你這裡如何?”
薛婉櫻見天子提起甄弱衣,心上叩了一下,神台也清明了幾分。她打起精神,又露出了那種得體合宜,溫婉非常的笑容,柔聲對天子道:“前番得陛下教誨後,弱衣已經知錯了,這幾日一直跟在妾身邊學著班大家的《女戒》。”
天子笑了笑:“她那樣愚鈍的人也有耐下心來讀書的一日,可見婉櫻教得確實好。”
薛婉櫻溫婉含笑,並不言語,像是認下了天子的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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