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壁這才嗯了一聲,進了寢殿。
薛皇后坐在美人榻上,東宮伏在她膝頭,好一陣,才終於和母親抱怨了一句:“太傅的功課實在太多了。兒臣每每想著要來麗正殿找阿娘和阿姊,總是不得空。阿娘也不知道來看看我。”說到後半句,東宮的語氣不免有些委屈。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貪戀母親的庇護。
薛婉櫻撫著兒子的頭髮,並沒有辯解,而是微笑著問東宮近來又學了一些什麽?
東宮起先說他已學完了四書,近來在讀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扭捏了一陣,又對母親道:“太傅近來,每每讓兒臣讀《史記》的《呂太后本紀》。”
東宮雖然還年幼,對政事一知半解,但對於父親和老師的用意卻並非全然無知無覺。講到這裡,東宮安靜了下來,認真地觀察著母親的臉色。薛皇后卻只是摸摸他的頭,對他說:“讀史明智,但至要緊的,是有所思。阿娘希望,你能做一個不人雲亦雲的人,書中所說、太傅所教,都要在自己心中先過一過。”
東宮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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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睡下後,薛婉櫻才披衣走到了麗正殿的後院。
中庭遍植晚櫻。四月中旬開的花,到九月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乾。月色朦朦朧朧,她隱約看見前頭立著個人。
薛婉櫻走過去,站到甄弱衣身旁,轉頭向她:“這麽晚了,還不去睡?”
甄弱衣笑起來,一邊的臉頰現出一個深深的酒窩:“娘娘怎麽每次見著我,都說這句話?”
薛婉櫻在腦海裡回想了一下,發現還真是這樣,也不由有些莞爾。
“興許是因著——”薛婉櫻琢磨了一下用詞,“你睡得實在太晚了。”
她偏著頭,和她說話的時候,唇邊的笑宛若玲瓏卻轉瞬即逝的霜花。那一瞬,甄弱衣終於意識到高淑妃一直在模仿的是誰。
她又看了薛皇后一眼,最終在心裡嘲笑了高淑妃一聲,東施效顰。旋即,甄弱衣忽地意識到自己竟然能說出東施效顰這樣的典故了,不由抬頭,深深地凝視了一眼她的女先生。薛婉櫻仍含著笑,像是絲毫不在意她的走神。
高淑妃在她耳邊說的那幾句話適時地在她腦海裡複現,“有的人看著固然光風霽月,實則不過是佛口蛇心。”
高淑妃當時是這麽說的麽?
甄弱衣在宴上喝了不少酒。她一向酒力不錯,雖說不上千杯不倒,但從前陪著天子宴飲,每每推杯換盞,天子總是先醉的那個人,留她一人,看著席上的殘羹剩菜、杯中半滿的酒液發呆。然而今晚,不知是酒喝得太多,還是吹了風的緣故,甄弱衣開始覺得臉上有些燒。
高淑妃的話說得多麽情真意切,但凡甄弱衣心裡存了一點猶豫、疑惑、怨恨或是別的什麽,輕易就會被她動搖。
畢竟人總是升米恩、鬥米仇的生靈。反目成仇的種子埋在每一個人心裡。
可她看著薛皇后籠在月色裡的面容,呆呆地,什麽也說不出。她曾對眼前的這個女人抱有深深的好奇心,即使到今日,依舊有極強烈的探知欲。而在千般萬般的有關薛皇后的疑問裡,有一個是“薛皇后所求到底是什麽?”而今這個問題竟然也適合於她自己身上。
甄弱衣突然有些沮喪,因她在心中竭力搜尋,竟沒有發現任何她太過在意的東西。她恍然想起,在入宮的前夕,姐姐晚微縮在床上,蓋著被子說話。那時嫡母還在,對兩個庶女不算好,也不至於苛待。家中姊妹眾多,父親挑來挑去,還是選擇了她們二人。
姐姐和甄弱衣說,她希望能有幸中選,才能報答父母養育之恩,也好為家中兄弟姐妹謀個更好的前程。
甄弱衣聽了,心中卻油然生出疑問:他們的好壞、富貴,又和她有什麽關系?
她又看了一眼薛皇后,垂下頭,像是在腦海中斟酌著自己的用詞。她垂頭的時候,露出的一段潔白的脖頸,在月光下呈現出一種皎皎的光彩,仿若月牙的顏色。“妾一直想知道……”她伸出手,攏了攏被秋夜的風吹得有些凌亂的鬢發,突然眨眨眼,向她微笑道:“娘娘就從不嫉妒麽?”
她生得這樣美,舉止投足間都是叫人色銷魂與的風流姿態,男人見了她會爭相拜倒石榴裙,女人見了她無不羞遮綾羅扇。她向薛皇后問出這樣的問題,在不知情或者是別有用心的人看來總像是一種挑釁。
薛婉櫻完全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先是一愣,而後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沒等她回答,甄弱衣搶先道,“妾在家中也有一個阿姊,感情十分深厚。娘娘溫柔良善,妾每次見著娘娘便覺得像見到阿姊一般。但妾的阿姊那樣的人,每每為夫君添置妾侍,也覺得心如刀割。娘娘何以不妒不怨?”
薛婉櫻盯了她片刻,突然朝她招招手,拉著她一道坐到了石井旁被葡萄藤纏繞的秋千上。
“因為沒意思。”薛婉櫻說。
甄弱衣猛地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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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寢殿,塗壁果然在等著她。
薛婉櫻按了按發酸的太陽穴,對她道:“今夜不必守夜了,你自去休息吧。”
塗壁點點頭,又望了薛婉櫻,臉上盡是欲言又止的神色。
薛婉櫻看出來了,問她怎麽了。
塗壁於是道:“當初陛下讓您教導貴妃女德,可您林林總總又教了許多旁的東西,這也就罷了。而今兩個多月過去了。奴婢鬥膽,貴妃畢竟是一殿之主,豈能長久淹留麗正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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