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若論後悔——嶽昔鈞是個不知後悔為何物的人。從軍行時, 她刺出的每一槍, 都沒有後悔的機會,因為並無益處。
嶽昔鈞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何種心緒。
那天事態平息之後, 英都和空塵從地窖中出來。英都隱隱聽聞騷動,向嶽昔鈞又謝了一回恩, 謝她不肯暴露自己。當時嶽昔鈞呆呆愣愣, 已然有些話不入耳,倒叫英都擔憂得緊。
二娘煮了壓驚的茶來,嶽昔鈞喝了也不見好轉。空塵看了, 也有些束手無策。眾人皆知,這是心病, 而心藥卻遠在別處了。
英都與空塵又住了幾日,嶽昔鈞的症狀好轉了些,英都的毒也全然解了。朔荇王室仍舊一片暗潮湧動,英都尚未在其中站穩腳跟,離開太久終究不利, 因而她在今日見嶽昔鈞幾乎大好了之後,便辭行了。
空塵也告了辭, 轉回京中去。
一時間,又送別二人,嶽昔鈞身旁更加冷清。
沒有了對於皇室追殺的提心吊膽,嶽昔鈞這才安安心心養起傷來。每日吃藥休息,閑了曬曬日光,看起來愜意無比。
然而,這般景象也不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
安隱是在半月之後發覺的不對勁。那時候,官府的丹書鐵券果然到了手,一切又回歸平常。安隱搬回了原來的屋子,和嶽昔鈞同處一房,隻不過並非一室。某日夜半,安隱隻聽“咚”得一聲,接著便是嶽昔鈞的一聲悶哼,這動靜驚醒了安隱。
安隱連忙去嶽昔鈞的房間中查看,隻見嶽昔鈞跌在床下,雙眉緊鎖,面色又紅又白。
安隱趕忙去攙,問道:“小姐怎麽跌下來了?是做了噩夢麽?”
誰知安隱的手剛托上嶽昔鈞的手臂,卻隻覺一股大力捏上自己的手骨,生生疼疼。
嶽昔鈞仍舊沒有睜眼,咬著牙恨聲道:“不——”
安隱高呼道:“小姐,是我!”
嶽昔鈞這才倏忽睜眼,氣喘不平。
安隱為她拍背,憂心道:“小姐若是噩夢驚悸,不如我去煮點安神的茶來?或者點香?”
嶽昔鈞氣喘定了,微微笑道:“不必如此勞煩,你去睡罷,我不過一時噩夢而已。”
安隱隻得按捺住心中的隱憂,扶著嶽昔鈞上床躺下。翌日,安隱悄悄將此事告知了幾位娘親,娘親們心中皆有些猜測,也不由擔憂起來,對待嶽昔鈞便愈發小心謹慎。
嶽昔鈞自個兒心裡明鏡也似的。她經此一夢,倒想起了自個兒的夢魘是何時而生的。
那是許多年前的秋天,落黃滿地的時節。正是朔荇人“秋狩”之時,戰事吃緊,那一次豐朝軍隊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朔荇軍突營而來,四下裡全是北方鷹犬,是滿目的鮮血和淒厲的叫喊。
嶽昔鈞所在的行伍急速回援,她心急如焚,衝在了最前方。
一路廝殺衝圍,嶽昔鈞帶著私心衝到了洗衣院所在的營地。緊接著,她便看到了叫她血液倒流的一幕——
一隊朔荇兵從斜地裡衝了過來,有人抓住了八娘的胳膊,想要擄走她,有人的荇鉤直直扎向奮力抵抗的五娘的喉嚨!
嶽昔鈞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吼:“不——”
她奮不顧身地衝過去,手中的長槍扎穿一個個敵人的身體,又被使勁抽出,再複扎去……她就如同一個提線木偶,隻會做這兩個動作。
到了最後,四下裡沒有站立著的朔荇人身影,嶽昔鈞茫然四顧,被七娘拉拉手,牽下了馬背。
當晚,她就做了噩夢。夢中,娘親們和安隱葬身於荇鉤之下。
如今,嶽昔鈞又做了一個相似的夢。隻不過,夢中遇難之人,多了一個謝文瓊。
嶽昔鈞這才想明白,她並不是因為和人同榻而眠方會夢魘。而是因為和人親近,便不由自主地害怕失去。
偈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嶽昔鈞由愛生怖,此怖深深扎根,夜夜纏身,愈演愈烈。
又過了幾日,嶽昔鈞夜晚夢魘不斷,囈語不止,難以安歇。腿上傷口亦尚未好全,便漸漸發起熱來。
二娘辨證把脈開了藥,卻不見燒退,便將嶽昔鈞送往鎮上醫治。大夫抓了藥,也不見好,摸摸脈搏細若遊絲,隻搖搖頭道:“恐怕是心病。”
誰又不知此乃心病呢?隻是藥石罔效,心醫亦不能尋。
嶽昔鈞倒有力氣安慰他人,隻是容顏憔悴,氣息短弱,並不起安慰之效。
如此這般又過幾日,嶽昔鈞燒得愈發糊塗了,一日十二個時辰幾乎不曾有多少清醒的時候。
終於,大娘來到了嶽昔鈞窗前,叫安隱扶著嶽昔鈞坐了起來。
安隱動手替嶽昔鈞更衣,取來的衣物卻是一套便於行路的衣衫。嶽昔鈞心中一驚,隱隱有了些猜測,聲氣不足地問道:“這是何意?”
大娘默然不語。
嶽昔鈞又問道:“安隱姐,這是甚麽衣衫?”
安隱亦不語。
嶽昔鈞透過窗欞,看到屋外站著其余幾位娘親。這般興師動眾,她心中的猜測更加確信幾分。
嶽昔鈞苦笑道:“娘,我真不打緊,我不過是閑出病來,待燒退了,我做做活計便好了。”
大娘道:“正是給你找些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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