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內心像有一座宮殿,很早被白蟻啃噬。
經年累月,好是懸懸,終於在此刻轟然傾倒,化成一地細沙。
可他外表依舊富麗堂皇,甚至像往常一樣微笑著謝過替他打傘的門童。
今夜的雨很大,悶雷陣陣,風也愴涼。
當看到神色匆匆、閃爍其詞的年輕司機時,聞玨心中了然,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好像見過你。”
幾個小時前,他在酒店樓後接電話。
看到這位年輕人在牆邊攥著手機哭得涕泗縱橫,嘴裡重複著:“我做,我肯做,只要你們能救她,請照顧好我妹妹……”
話音落,看到年輕人眼露驚恐時。
聞玨微微揚起唇角,輕聲說:“麻煩你載我去機場,雨大路滑,注意安全。”
在路上,聞玨與他閑聊。
從年輕司機緊張磕絆的話語中,知道他父母早亡,有一位成績優異,卻身患血癌的妹妹,昂貴的治療費用望而卻步。
他不能看著妹妹眼睜睜的死去,照顧好妹妹,是母親臨終前的唯一寄托。
說這話時,他話裡不自覺帶了悲痛決絕。
聞玨能感受到異常的車速,車輪激起的雨水,潑在車窗將他平靜的倒影覆蓋。
在邁巴赫撞向高架橋,年輕司機閉眼等待著死亡來臨時。
聞玨解開安全帶起身,將男人推向副駕駛。
安全氣囊失去最佳效用,聞玨隻覺有鮮血從額頭蔓延過唇角。
他對年輕司機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小玨,照顧好弟弟。”
不是妹妹,而是弟弟。
這是聞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句話,也許身體本能讓他脫口而出。
十歲那年,媽媽囑咐床邊的聞玨,告訴他:“我走後,你一定要照顧好弟弟。”
後來病床變為靈床,她的肉體炬為灰燼,靈魂到達他看不到的地方。
聞玨也謹遵媽媽的遺願,處處包容弟弟,細心照顧好弟弟。
作為長兄寬厚為訓,外人稱讚他渾金璞玉,卻不知他對世俗標準裡桀驁不馴的弟弟妒火中燒。
嫉妒弟弟絲毫不受周圍人的規訓,恣意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樣。
嫉妒弟弟擁有媽媽所有的愛,是他此生奢望卻無法再獲得的東西。
在記憶的長河裡,在無數個未眠的午夜,聞玨百思不得其解:他樣樣都能做的最好,所有人都喜歡他,可偏偏為什麽媽媽不愛他?
後來漸漸明白,對於媽媽來說,自己的出生將她鎖在深院。
而所有人反對、不受期待的弟弟的降臨,是她此生最後的反叛與解脫。
媽媽一眼看出他溫順外表下的醜陋靈魂,與將她困住的人生著同一張臉。
所以她從不愛他,不肯抱他一次。
但是他好想媽媽。
在生命流逝指縫的緩慢瞬間,聞玨終於明白了他窮極一生尋找的自由,到底是何物。
不是幼稚淺薄地改變相貌,皮膚感受顏料滲進的疼痛,做出少年時幻想過無數次的反叛行為。
也不是磅礴地用腳丈量土地,卸掉物欲包袱,在貧民窟享用晚餐,與難民相擁而眠。
聞玨親手為罩住自己四角牢籠鑄上一把鎖,將鑰匙吞入腹中,偏執地不肯邁出一步。
他救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自己。
然而內心卻崎嶇不平,偏激極端地渴求一位護他、愛他,能像媽媽愛弟弟那般,不惜舍命為他砸斷鎖鏈,將自己解救於牢籠。
眼前幻白吞噬視線,聞玨想,他是等不來這樣一個人了,不過這樣的自己早點解脫也好。
爾後毫無征兆地閃現方才酒桌上,寧嘉青替自己一杯一杯擋酒的畫面。
又想真是不應該,怎麽能讓一個夢想成為飛行員的孩子喝那麽多酒。
在接到寧嘉青的電話,且開口就是“聞玨”二字時。
忙了一天工作剛到家的韋京年,一手扯開脖口的領帶,皺著眉出聲打斷:“我說過,你的事我不再管。”
而寧嘉青語氣決絕,近乎懇求:“京年,這次只有你能幫我。”
在聽到他急切地說出宜臨高速,以及救聞玨後,還未來得及多問一句,聽筒傳來巨大的撞擊聲,電話兀地被切斷。
“他媽的——”
韋京年盯著黑掉的屏幕,鮮少因動怒爆了句粗口。
等他到達事故現場,看到昏迷的寧嘉青倒在雨水裡,插著鋼筋的手掌將水暈紅。
韋京年紅著眼,幾乎逼出淚水。
他剜了眼旁邊車輛殘骸中傷勢甚重的聞玨,沒按照先前寧嘉青的囑托,第一輛救援車先將他救出,後將聞玨運走。
寧嘉青被秘密送進醫院,傷口感染,高燒不退,昏迷了三天才醒來。
而睜眼時第一句,便是問聞玨。
韋京年輕合眼瞼,告訴他聞玨已經成功救出,脫離了生命危險。
看著對方倏然放松的表情,韋京年壓抑著情緒,沉聲道:“你怎麽想得出來用手擋鋼筋,你真是連命都不想——”
後面的話,他咬著牙沒說出口。因為他知道他說準了,寧嘉青確實沒想要這條命。
寧嘉青抬起被紗布纏繞的右手,露在外面的指甲一片烏青,僵硬的指節無法彎曲,輕聲自語:“他眼睛沒事就好。”
放下手時,疼痛讓他微微斂眉,側頭看向韋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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