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他心裡的厭惡稍微淡了淡。
他抬手按了按鼻梁,有些疲憊。
“這麽說吧,我是喻年的哥哥,我希望我的弟弟從一段不值得的戀愛裡掙脫,可我又不舍得他真的受傷。”
他看向祈妄,眼神裡浮現出深深的無奈,“如果我把這些資料給了喻年,他得有多難過啊。”
而他又怎麽舍得喻年真的傷心。
他說,“喻年才十八歲,失戀對他並不可怕,但如果他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認清過你,對你毫不了解,他愛上的人並不清白,甚至是法律意義上的……壞人,他該有多絕望。”
這就是他作為一個哥哥的立場。
就像現在如果有人告訴他,與他朝夕相處的喻心梨,其實有另一副面孔,即使他已經歷經世事,還是會承受不住。
想到這兒,裴照轉頭也看了喻心梨一眼。
喻心梨的臉冷若冰霜,卻一直克制著沒有開口。
如果讓喻心梨來處理,根本不會有這場談話,是裴照堅持想見一見祈妄,他想親眼看看,他那個寶貝弟弟喜歡上的,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可就算是喻心梨,掙扎許久,她都沒有武斷去跟喻年捅破真相,讓他親自看看這薄薄的幾頁紙上記錄。
水滴漸漸凝在窗玻璃上,又順著玻璃滑落,像是千瘡百孔的一張畫。
裴照對祈妄說,“祁先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們作為家長的心,我希望喻年跟你分手,希望你拒絕他,但說來可笑,我又不希望他知道你的這些過往。
我希望喻年以為,他只是遇見了一個不夠堅定的愛人,屈服於權勢,因為糖衣炮彈就甩了他。他會傷心,但這傷心只是他人生裡的一點小波折。過一陣子他就能修複好自己的痛苦,開展新的生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祈妄當然能理解。
他在這粗糙冷硬的生活裡摸爬滾打,怎麽聽不出旁人話語下的意思。
他想,喻年確實有一雙負責體貼的哥哥姐姐,恨不得把喻年永遠庇護在羽翼之下,處心積慮不讓這孩子受一點委屈。
以至於他甚至能從中得到一點安慰。
這很好,他想,原來喻年不是什麽家道中落的小可憐,他是出生在富有之鄉的小王子,被星月溫柔地照耀,睡在繁花綢緞堆成的錦被內,永遠不知愁苦。
可祈妄垂著眼,遲遲無法開口回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間咖啡店的暖氣不夠熱,還是因為他解開了喻年送給他的圍巾,他坐在這靠窗的角落,曬著太陽,依舊覺得遍體生寒。
當初他拒絕喻年的時候,說了這麽多殘酷的話,描繪了自己成長過程裡的種種傷口。
可他到底沒有敢全盤托出。
大概人總想在愛人面前保留一點自尊,偽裝出一點光鮮的假象,即使滿身塵埃,卻還要擦乾淨雙手,偽裝出乾淨的樣子,才敢去牽一牽喻年的手。
他沒有跟喻年說起他十五歲的持刀入室。
那個工地的包工頭看他年紀小,又沒有親朋,克扣了他一半的工錢,他如果不裝模作樣持刀威脅,也許就要被凍死街頭了。
他也沒有說過他差一點就要進監獄服刑。
那些街頭的混混是他曾經認識的舊人,他好不容易從泥潭裡掙脫了,可是兜兜轉轉,跟人動手打架的那一刻,他又好像回到了原點。
暴力和野蠻依舊流在他的血液裡,就像他長大的那個貧瘠的小城市。
這樁樁件件。
像一座山一樣壓在他身上。
讓他在無數個夜晚反思自己,也許他比那些墮落的混混,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他們都是無根之人,飄蕩在天地裡,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化作塵土,散在無人在意的角落。
這一切的一切,他要怎麽跟雪白得像珍珠一樣的喻年說。
他開不了口。
他也希望在喻年心裡,能夠勉強算得上一個好人,雖然年少衝動犯過錯,但是現在已經改邪歸正。
他也想要喻年看見的他,永遠都是“朝十”裡那個沉默寡言的咖啡師,跟同事不算熱絡卻也能和平相處,偶爾會給店內的朋友送點糖果,也會在下雪天幫上了年紀的客人撐傘。
他不算太好。
可也不會太壞。
祈妄輕輕閉上了眼睛,眼眶微微發燙。
他的喉嚨像被刀片割開了一樣痛,汩汩流著鮮血。
發出一點聲音,都像是要了他的名。
他知道他應該對裴照說,“好的,我會如你所願。”
他知道喻年這樣無暇純白的人,跟他就像兩條不該交匯的軌道。
分手對兩個人都好。
可他又真的做不到。
他想起那個在江陽縣的早晨,喻年坐在穿越水杉林的有軌電車上,流著眼淚看他。
他無可奈何地跟喻年投降,答應會當他為期一月的臨時男友。
他也不是沒有想過拒絕。
但這太難了。
在他這昏暗混亂的前二十年,喻年是他乾枯的底色上,唯一一抹光亮。
喻年總喜歡說自己對他的愛簡直是飛蛾撲火,被拒絕了一次兩次,還要告白第三次。
可其實他才是黑暗裡的蛾子。
即使明知道下一秒就被烈火燒成灰燼,他也還是想去吻一吻喻年的指尖。
可他沒想到,僅僅過了二十九天,他就要失去喻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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