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衛步履矯健,穿過定遠侯府的偏門,疾步來到東側的院落,敲門入屋。
屋子裡,宣毅坐於榻上,腳邊立著根通體烏黑的檀木拐杖。
暗衛甫一進門,他便目光深沉地望了過來,沉聲道:“如何?”
兩名暗衛“撲通”跪下,羞愧道:“屬下無能,那小娘子身旁圍著數個武功高強的人,屬下根本無法靠近半寸。她身旁那名仆從亦十分敏銳,我們二人跟蹤到半路,便跟丟了,請世子責罰!”
宣毅冷硬的眉眼頓時戾氣橫生。
上回在飛仙樓遇著她後,他便派人去查她,卻一無所獲,總是查到一半就被人生生斷了線索。
盛京所有的酒肆都被他翻了個遍,根本找不到一家叫“楊記酒肆”的。
今日好不容易在飛仙樓遇見她了,卻依舊什麽都查不到。
宣毅目光陰沉,手背青筋鼓起,檀木拐杖“哢嚓”一聲在他掌下斷成兩截。
“廢物!都給我滾出去!”
說罷便狠狠閉上眼,夢裡曾有過的無力感如潮水般漫上心頭。
周曄說他魔怔了。
他認。
他的的確確入了魔障,從他夢到她開始,他就注定心魔纏身,不得安寧。
最初她在夢裡出現時,他看不清她的臉,只聽到她充滿恨意的聲音時時刻刻纏繞在耳廓。
“宣毅,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喊人了!”
“你活該!下回你再輕薄我,我定會咬得更厲害!”
“宣世子,我有喜歡的人的,我娘也不會讓我做你外室,請你莫再來酒肆了。”
“宣毅,求求你,放我離開。”
“宣毅,我寧願死,也不會嫁你。我根本就不喜歡你,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這些話,反反覆複,一字一句出現在夢裡。明明是那樣好聽的聲音,說出來的話卻像刀子似的,一刀又一刀,戳得他的心鮮血淋漓。
宣毅看不清她的臉,可她說的話卻記得清清楚楚,每一個字都忘不了,以致於醒來時,心還是赤赤地疼。
起初他以為自個兒是中了迷香,方才會起了幻覺。可同樣的聲音同樣的場景,反反覆複入夢來,一夜又一夜,他漸漸忍受不了。
既厭惡夢裡那個為情所困的自己,又惱怒醒來後縈繞在心口的那份悵然與悲痛。
宣毅自束發之年便時常流連勾欄院。
女色於他,不過是桌上的一壺美酒,興致來時,自是可小酌怡情。可若是沒了興致,便是將那酒摔地上,他也不會可惜。
周曄從前總打趣他郎心似鐵,莫說周曄,便是他自己,也是如此認為。
是以,他不信,從來不信,他會像夢裡那般,對一個小娘子飽嘗求而不得之苦。
直到後來,他夢見了那小娘子的臉。
夢裡,她將一壇子烈酒摔在地上,在濃烈的酒香裡,笑著同酒肆外看熱鬧的人道:“今日楊記酒肆開業了!”
小娘子那日穿著豆青的褙子,月白的裙,梳著未婚小娘子的發髻,笑靨如花,亭亭玉立,似枝椏上的一蓬茶花,清麗又嬌媚。
他被她臉上的笑靨晃了眼,心尖處似有毛羽輕輕拂過。
長夜寂寂,闃然無聲。
宣毅睜開眼,按住胸口,心臟劇烈跳動,幾欲破胸而出。
刹那間想起了,站在長安街街上的小娘子。
她靜靜立在那裡,披著大紅鬥篷,側著臉,笑得眉眼彎彎。
身後分明映著無數燈火,可再是璀璨的燈火,都敵不過她眼波流轉間的一抹笑意。
那一瞬間,宣毅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同夢裡的那個他一樣,想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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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晦黑,烏雲如縷。狂風刮著碩大的冰雹,獵獵作響。
數百裡外的臨安縣,縣令宗彧立於衙門前,擰眉望著東南方向,面色極其肅穆。
余光瞥見幾名匆匆而來的縣尉,宗彧眉峰皺得更深了,道:“城中百姓可還配合?都疏散至城郊了罷?”
領頭的縣尉低聲道:“霍公子親自規勸,不少裡長、保長均被他說服,帶領村民收拾好細軟,往郊外去了。”
宗彧聞言,長舒一口氣,道:“甚好,能聽勸便好。至於那些不聽勸的,只能聽天由命了。”
縣尉頷首應道:“霍公子方才還托小的同大人說一句,人力有窮,天道有定。若地龍當真翻身,大人已是盡力,無需自責。”
宗彧思及那位端方自持的郎君,冷凝肅穆的臉總算柔和了些,道:“百姓既已撤離,你們所有人,速速隨本官來!”
話音落地,宗彧便翻身上馬,一夾馬腹,策馬驅往臨安城郊。
十數匹棗紅駿馬迅速衝入狂風雪雹裡,小半個時辰後,一行人剛出城門,便聽得一道“轟隆”聲自東南而起,殷殷如雷,震得兩耳嗡鳴。
宗彧回頭一望,只見漆黑的夜色裡,風霜雪雹肆虐,地底如鳴大炮,儼然千軍萬馬過境。
宗彧心神一凜。
果真如霍玨所道的,天降異象,地龍翻身。
在這天崩地裂的轟隆聲中,宗彧不由得想起了從前聽宗氏族長提過的一則箴言——
上元夜,若天龍吐霧,地龍翻身,則龍脈將遷,國之危已。
第49章
地鳴如雷, 奇物震動。
臨安城郊一處空曠的密林裡,萬余名風塵仆仆的臨安百姓齊齊抬頭望向東南處,目露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