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春望著他沉默片刻,終究還是轉身,一步一步走出金公館。
榮伯又抹了抹眼睛,望著那道清瘦的身影,重重歎了口氣。
子春一向只是個孩子,哪怕剛剛跑進來時,在他眼裡,也還是個孩子。
然而這道背影,儼然已經不再是個孩子。
人世間的變故便是如此。
有人一夜變老,也有人一夕長大。
*
子春一路走出大鐵門,頓足轉身,朝那棟燒毀的洋房看去。
他自七歲開始,在金公館生活了十年,這是他第三次離開。
與前兩次不同的是,他知道,此次之後,他再也不可能回到金公館。
因為,世上再無金公館。
再也沒有金商羽。
十年光陰,如走馬燈一樣在腦中劃過。
花園與商羽的初見,一起在書房聽先生講課,午後並排躺在斑駁的草坪,並肩坐在沙發下的地毯看書讀報,分享同一顆糖果。
不論外邊世界有多紛雜,他們每天的生活好像都差不多,他們也就在這差不多中,一起長大,大到可以互相探索身體的奧妙。
子春已經不願去想,他和商羽做過的那些事意味著什麽,因為已經毫無意義。
一陣乾冽的風從臉上拂過。
他抬手摸了摸眼眶,他以為自己哭過,原來眼睛還是乾的。
也許眼淚是被風吹走了。
他想。
第30章
1932年春,北平東交民巷。
廣慈醫院,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抱著一個六七歲小孩,大喊大叫著往門內衝。
“大夫!大夫!快救救我孩子!”
只見他懷中孩子身體抽搐著,口吐白沫,兩眼翻白。醫院裡頓時一陣嘈雜,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醫生,帶著兩個護士迎上來,將孩子接過去,一邊往診室走,一邊問身後心急如焚的男人:”孩子什麽情況?”
男人道:“孩子這幾天一直喊肚子疼,上吐下瀉的,今兒下午忽然就疼得不行了。”
醫生又問:“哪邊肚子?”
男人:“右邊。”
醫生將已經疼得昏昏沉沉的孩子放在診斷床上,掀開有些破舊的衣服,伸手摁了摁右下腹,男孩疼得翻著眼皮嗯嗯兩聲。
醫生又將男孩嘴巴掰開,檢查了一番舌苔,皺眉道:“右腹部闌尾處按壓有腫塊,患者能清晰感受到疼痛,舌苔厚白,是急性闌尾炎,初步斷定已經穿孔流膿,需要馬上手術。”
旁邊的護士回道:“好的許醫生,我們馬上準備。”
*
一個小時後,手術室的門打開,剛剛那衣衫襤褸的男人,急忙上前抓著出來的醫生道:“大夫,我孩子怎麽樣了?”
醫生輕笑道:“不用擔心,手術很成功,在醫院觀察三天就好。”
“好好好!”男人抹了抹頭上的汗,如釋重負般鞠躬,“謝謝大夫。”
旁邊一個小護士端著個小托盤走上來,指著上面一塊爛肉,道:“好什麽好?瞧瞧闌尾都爛成什麽樣子,腹部都已經灌膿,也幸虧我們許醫生醫術好,要是再晚一步,你家孩子能不能救過來就就不好說了。”
男人聞言愣了下,忙要給醫生下跪。
醫生趕緊將他扶住,好笑地搖搖頭道:“治病救人是醫生本職工作,大哥不用這麽嚴重。”
男人依舊是感激涕零:“謝謝……謝謝大夫。”
醫生點點頭,越過對方朝辦公室走去。
*
及至回到辦公室,卸力般坐在辦公椅上,醫生才想起口罩還沒摘,於是抬手將口罩拿下來,露出一張英俊斯文的面孔。
正是已經長大成人的許子春。
子春深呼吸了兩口氣,轉頭看向外面,發覺天空竟不知何時露出了一截瓦藍。
他是去歲秋天回的北京城,沒多久便入了冬,及至到現在已是新歷四月,好像天氣就一直沒好過。
先是冬日下了幾場暴雪,路上的雪堆了兩尺高,從賃的公寓到醫院,原本幾分鍾的路,每回要走上快半個鍾頭。等翻過年,冬天一過,入了春,又來了沙塵暴,天空成日灰蒙蒙,實在是令人心情沉悶。
眼下這樣的天,已是多時未見。
他正要將窗戶打開,去呼吸新鮮空氣,身後的房門被人敲響。
“進來!”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同樣穿著白大褂的男醫生走進來,笑著道:“青茂,你要下班了吧?有事要忙嗎?”
子春搖搖頭:“沒什麽要忙,師哥有事?”
男人名叫陳時年,字遠聞,比子春先進醫院兩年,因為兩人進醫院時帶他們的是同一位主治醫生,便以師兄弟相稱。
陳時年舒了口氣,笑眯眯道:“我約了佳玲去看電影,可剛剛要下班時忽然接到一個出診電話。”
佳玲是他的女朋友,兩人已談婚論嫁。
他還沒說完,子春就笑著打斷:“在哪裡,我替你去。”
“那就謝謝青茂師弟了。”男人笑著抱拳作了個揖,“史家胡同十六號院兒,說是小孩發燒。”
說完便揮揮手,像個快樂的雀鳥小跑著出門,想來是因為今晚可以準時去赴心上的約。
廣慈醫院是一家德國醫院,前幾年北伐勝利,軍閥割據的亂世暫時平息,南京成了首都,北京改名北平。原本只服務外國人和達官貴人的廣慈醫院,擴大規模,開始大量收治平民,華人醫生護士也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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