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堯道:“我們不常來南京,聽說政府今年打算放開禁令,這一放開,你這手琵琶可就能重新大放光彩了。”
白雨棠歎了口氣:“年年說要放開,年年沒有音信——據說都是些有學問的女先生抗議的。只是她們不想想,這天下女子又有幾人能如她們一般幸運呢?我如今倒也收心了。”
傅九思這時忽然道:“白小姐就是收了心也不怕,每月納捐的六塊錢單拎出來,也不知要令多少同行羨慕呢,更別說還有那麽些個‘貴客’捧場。”
他驟然開口,卻是說了這麽一段不陰不陽的話,孫堯臉上笑著,心裡暗罵他不成器,跟個婊/子爭高低。
那白雨棠不愧是風月場上混的人,聽他揶揄也不見生氣,依舊笑吟吟的:“傅先生說的是,我有今日這微末名聲,全仰仗了如您二位這般的貴客——說到底,我又有什麽特別的呢?不過是聊作解語海棠,替先生們紓解紓解心中煩悶罷了。”
“解語海棠,”他眼裡鋪著酒色,唇角一勾,竟有些攝人心魄之感,“既如此,不若請白小姐說說是如何替陸司令‘紓解’的。”
白雨棠那樣的玲瓏心思,本一開始就從衣著神態、談吐舉止中察覺到傅九思不像是醉心於舊愛好之人,先前以為是那孫先生帶他來見世面的,後卻見他眼眼看她,又眼眼不在她身上,再加上他說出那樣的話來,不像尋歡,倒像尋仇,便又對這人的來意存了疑。
直到此刻,一切才仿佛有了答案。
她輕蔑地想:原是個兔兒爺。
但見他穿得那樣好,談吐也有度,不像那尋常賣屁股的。
便猜想,許是個有些家世的少爺罷。
這樣一思量,眼珠子轉了轉,抬出個笑來:“陸司令那樣的忙人,哪兒有閑心來聽我說話。前日在我這兒坐了一坐,還是那位戴老板做東,另有幾位政府裡的先生,談的話像正事,我乾作了背景樂。”
傅九思不言語,眉頭卻是解了鎖。
另兩人看見了,皆覺得好笑,兩笑撞在了一起,對視一眼,各自心領神會。
從白雨棠那兒出來已過了零點,兩人在路邊叫了輛黃包車準備返回酒店。
孫堯正欲抬腳上車,傅九思伸手一攔:“你跟著走什麽?那會兒見你倆眉目傳情歡喜得很,你怎的就舍了她去?”
孫堯笑得咬牙切齒:“你們都不睡她,我獨去睡了豈不顯得跌份?”
傅九思如今心下松快了,便又不把旁人的喜樂放在眼裡:“你盡管睡!”
孫堯懶得理他,先一步上了車,傅九思吹著口哨邁步上來,一屁股坐在他旁邊,到回酒店為止已將他的薄羊絨風衣壓出了好幾道深褶子。
這之後傅九思才了解到,孫堯這回專程到南京來原是為了參加一位朋友的壽宴。
“想來陸免成這段日子確實忙著,你貿然去找他也不妥,”孫堯這樣告訴他,“不若你先與我去跟人賀壽,多玩個一兩天再說。”
他這樣建議,雖說的是實情,實際上還是內心一時接受不了他倆如今的關系,故意想捆著傅九思不讓他這樣快去找陸免成。
他若直說“我不樂意你去找他”,傅九思定要與他反著乾,如今說“陸免成忙著,貿然去找他不妥”,保不齊那人會聽話。
果不其然,傅九思雖老大不樂意,最終卻還是接受了他的建議。
離壽宴還有兩天,傅九思於是趁著此次來南京,孫堯又剛好在一路,便約了他的表兄宋廉出來吃飯。
宋廉和孫堯本就互相聽過名字,如今因為宋荊卿的緣故,二人尷尬之余又多了層親近。
傅九思組這飯局的原意也是令他們雙方多熟悉熟悉,畢竟保不齊日後就成了一家人。
酒過三巡,眾人皆敞開了肚子。
宋廉拍著孫堯的肩膀:“孫老弟啊,我這個堂妹子說實話過得苦——你別看我們這樣的人家,旁人看著吃穿不愁,內宅裡多少事呢?想必這個你比我更清楚。”
“荊卿她爹去得早,她娘又是小戶人家出身的姨娘,她本家的兄弟姊妹沒幾個與她親的,反而跟我這個堂哥從小還能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她娘早幾年就托我替她尋個好人家,我於是時常留意著,只是莫說令她喜歡,就是能入我的眼的也沒幾個。”
“如今她與你有緣,我瞧著你也很不錯,是個能結婚的人,便私心做個祝福,望你們最終能走到一塊兒——我說這話,你莫嫌我唐突。”
孫堯心想:你不唐突,是我唐突,還未“下山”,就先“上門”1。
他二人各自轉著心思,唯有傅九思頭一回做媒,這會兒正得意洋洋,覺得自己真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兒。
於是心下十分松快,對著桌上的佳肴殘雲席卷,吃得很是歡樂。
這之後傅、孫二人按照原定計劃去赴壽宴。
孫堯的這位朋友姓顧,是個在南洋發家的富商,如今衣錦還鄉,錢多趁手,便在全國各地置了廠房和土地,又以此為啟動資金,開始做國內的買賣。
“你說他叫顧春鳴?”乍聽孫堯說出那個名字,傅九思一愣。
孫堯點點頭:“怎麽,你也認識?”
“……名字聽過,人沒打過交道。”
那還是幾個月前在陸寓,他扮作陸免成的副官跟其一起接見了一個名叫櫻井裕泰的日本人那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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