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猜不出來,他便把注意力重新轉到門鈴上,聽著那刺耳而不絕的聲響,心想:這個點原該是無人在家。
然而正在他幾乎要放棄叫門、決定離去時,那門忽然開了,裡面露出臉來的不是那慣常應門的女傭,而是裹著灑青竹葉真絲睡袍的林黛。
她將兩人讓進屋子裡,一邊打哈欠一邊往內走:“拖鞋在門口,咖啡在桌子上,要吃餅乾自己拿,跟巧克力一塊兒放在餐櫃裡。”
傅九思一邊換鞋一邊欲說她兩句,卻不想一抬頭卻愣住了。
“你這……這是弄什麽呢?”
只見目之所及白紙颯遝,地上、桌上、沙發上、躺椅上、窗框上,乃至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電燈線上,四處落著、貼著、夾著紙頁,其上墨跡有的銀鉤鐵畫,有的龍飛鳳舞,中文、英文、乃至旁人看不懂的符號圖畫,一同構成了這方雪淋淋的天地。
傅九思摘下一頁來,見是半章現代詩,通讀下來又仿佛一段沒頭沒尾的故事。
再看向旁的,他便大致知道這些東西應當是林黛的稿紙了。
另外那兩人甫一踏進這片天地皆愣住了,那小孩兒尚年幼,好奇心更甚,踮著腳去扯從天花板垂下來的紙頁。
女人卻是震驚過後,很快便把注意力拉回了此行的目標人物上。
“林小姐。”她開口的聲音不高不低,像嘔啞嘲哳的舊胡琴,傅九思猜測她有某種呼吸道疾病。
“我有一事想與林小姐單獨談談。”說著,卻也沒將視線分與傅九思分毫。
傅九思便知道這個人是帶著一段故事來的。
如此說來,他今日上門是不巧了。
林黛掃來困頓的目光,將對方打量一番,隨後才撩開眼皮:“坐吧。”
女人看了看這滿屋子的白紙——到底沒發現哪兒能“坐”,於是依舊站著。
傅九思想了一想,對林黛說:“我先去外面。”
說完便離開了。
洋房前的玫瑰開得極好,他知道這是顧春鳴請了新園丁的緣故,對方就著前任園丁劃定的花樣細細修剪了花枝,又在翻空的土地上種下了最近頗受上流社會追捧的厄瓜多爾玫瑰。
他撚了一片花瓣,指尖揉出汁水來。
忽然,門內傳來硬器倒地的聲音,接著是一聲劃破寧靜的稚子嚎哭。
他急急地敲響了門:“林小姐?!”
無人應聲。
大概過了一分鍾門才開,那無名的女人擰著手站在屋裡,臉色發白,嘴唇顫抖,小孩兒正在一旁號啕大哭。
而那地上,林黛正蜷著身軀倒在滿地稿紙中,雪色的紙頁上正暈開一團暗紅。
“……叫救護車!”
傅九思也震驚不已,然而怔過那片刻後,他猛然想起自己是開車來的,於是立馬上前抱起林黛,至於屋裡另外兩人,卻是實在顧不上了。
直到眼看著人進了手術室,他這才稍微歇了口氣。
借醫院電話先聯系了顧公館,對方說主人不在,便又聯系了孫堯,這回倒是找著了人,只不過他已回上海,遠水救不了近火,隻答應著繼續幫忙聯系顧春鳴。
掛掉電話,傅九思想了想,還是打了一個電話到陸公館。
他知道這時間陸免成多半不在,打電話去,不過是為了向管家探聽顧春鳴可能的行蹤。
做完這一切,又在醫院長廊上等了數小時,直至金烏西沉,終於手術室的門開了。
“她怎麽樣?”
傅九思探頭往裡瞧,只可惜屋闊景深,又有屏風擋著,到底沒能瞧個明白。
醫生看著他:“請問您與患者的關系是?”
“朋友。”
醫生頓了頓:“患者屬於外力撞擊引起的流產,我們已經通過手術將胚胎及胎盤組織排出,目前患者已無生命危險。但還是建議盡快聯系患者家屬。”
傅九思雖震驚,卻還是跟醫生道了謝,又處理了繳費以及住院手續等一系列程序後,才一時茫然不知所措。
顧春鳴是晚間來到醫院的,跟他一路的還有陸免成。
遠遠瞧見人來,傅九思這才松了一口氣,陸免成走過他近旁,悄悄摩挲了一下他的腕骨,他頓時感覺緊繃了一下午的心被揉松了。
這事跟顧春鳴脫不了乾系,當日情急,事情的原委他們都是日後才知曉。
原來,那名找上門來的女子正與之前提到的顧春鳴發生在港島的那樁風流案有關。
傅九思看人的眼光不錯——對方果真既非顧春鳴的前女友,也非他的娘——其真實身份是那位有著四分之一日本血統的小姐的貼身女傭。
當年雙方解除婚約後便分道揚鑣,本以為自此一別兩寬,卻不想那小姐早已珠胎暗結。
對方也是有身份的人家,縱然拗不過女兒非把孩子生下來,卻也決不許其踏入家門一步。
那小姐無法,隻得請求自己那忠心耿耿的貼身女傭跟緊人牙子,又使出錢財把人買下。
然而即使買了人,也不敢讓家人知道。便隻請女傭幫忙在外找個良善人家代為收養,每年再私下給一筆錢,隻願孩子吃飽穿暖,念得起學堂。
本來日子如此過下去,雖不得母子團聚,但至少各自安穩,日後倘若有機緣認親,也是一樁喜事。
卻不想自去歲冬天開始,小姐便沉屙難起,直至今年立了春,人終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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