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頭失了主帥的陸家軍在前線節節敗退,幾個高層將領抓耳撓腮了一夜後,驀地想起遠在千裡之外的陸大少爺,遂立即發電報請他回來主持大局。
陸少爺,哦不,現在已經是陸司令了,在抵達軍營後並沒有立即披掛上陣,而是先瞻仰了陸駟忠的遺體以及被他要求剖腹展露出來的、確實已糜爛穿孔的闌尾,隨後才靠在陸老司令的“禦座”上細細地擦拭他爹的遺物。
三師師長徐正沅是老司令的心腹,打其參軍起就一直跟在老司令身邊,除了帶兵打仗外,還一定程度上兼任了參謀長一職,因著出色的戰績和資歷,此刻由他代表眾人向陸免成匯報軍情。
話畢,屋內肅靜。
“你剛才說,命令回收的都有誰?”這是陸司令當晚說的第一句話。
“一師還有四師。”
陸司令的視線在槍管上逡巡,漆黑的眼珠子教人琢磨不透情緒:“……哪位是一師長?”
一師長腦門上糊著一層汗,心裡卻不大發怵,在他看來,陸少爺此刻僅僅是佯裝鎮定——敵軍壓陣,親爹的遺體尚擺在隔壁,就算是將門虎子也不過初生牛犢,再虎能虎得過老司令?
這樣想著,遂開口應答:“屬下在。”
陸司令問:“正面全力進攻的命令是誰下的?”
一師長站得筆直:“老司令。”
“哦——”陸司令點頭表示了解,卻沒了下文。
靜了十秒鍾,一師長瞧這架勢似乎該他開口,遂解釋道:“東線敵軍分批從三個方向夾擊,我根據現場形勢……”
砰。
除了徐正沅外,所有人都沒看清楚陸免成是怎麽開槍的。
而即使在徐正沅眼裡,也只看到陸司令上一秒還在擦槍,下一秒就扣動了扳機——他甚至連頭都沒轉——自己右臉側便糊了一層溫熱粘稠的腦漿。
“一師編入三師,由徐師長率領從青雲峰北麓突圍,八師支援東線,四師……”他踱步至繃得如同一根旗杆子般的四師長面前,聲音不高不低,“按照老司令的命令,從正面全力進攻。”
“是!”整齊劃一的聲音嘹亮得如同剛入伍的新兵。
其實跟陸司令後來打過的大大小小的仗比起來,民國十七年這一仗雖激烈,卻也沒到非拿出來當故事講不可。
然而民間傳說名人事跡,除了帶顏色的逸聞外,總愛挖掘些“第一”“首次”“伊始”之類,這一仗遂成了陸司令的名頭被叫響的標志。
當陸司令從戰場上且退下來時,日子頭已經攆到了民國二十四年的秋天。
他在上海法租界有一幢公寓,此前自身一日也未曾住過,是當初因陸若拙要在複旦念書才買下來的。
剛搬來的時候,左鄰右舍聽聞來人是陸司令,畏懼中均帶著點兒好奇。
然而一段日子相處下來,發現這陸寓仍同往常一樣,既不見殺人不眨眼的兵,也不見那傳聞中凶神惡煞的活閻王,隻多了個身著長衫手捧茶壺、時常在薔薇籬下哼曲的人,若是離近了聽,還能發現今兒是長生殿,明兒就換了牡丹亭。
若說不穿軍裝不帶兵,不過給人留下個“不同於一般軍閥排場”的印象罷了,那麽真正使眾人將陸司令看作一個“頂好相處的人”,那還得從司令的狗說起。
陸免成愛狗,從前老司令養過一條德國黑背,他自記事起就跟此狗廝混在一起。
陸免成未曾跟人提起過的是,在陸若拙剛出生那一兩年裡,他對這個親弟弟的感覺還不如對狗來得親切——那哭哭啼啼猴子似的的小玩意兒才合該是畜牲,高大帥氣聰明機敏的黑背那得是親兄弟。
因此在入住陸寓後,他一心想要養一條跟他親兄弟一樣威風的狗。
然而在某個大雨天,陸若拙抱著一條髒兮兮濕漉漉的狗踏進家門,說是從路邊排水溝裡撿來的,問他家裡能不能養。
陸免成瞪著那已經看不出花色的毛球,半晌憋出一句:它腿呢?
這三個字注定了此狗從一開始就得了陸司令十二萬分的嫌棄,而這種嫌棄即便是鄰居那位法國公使夫人曾經誇讚“天哪陸先生您家的小柯基真可愛”也不曾消失。
然而嫌棄歸嫌棄,在嚷嚷了一個月要把狗扔出去否則就打死之後,陸司令終究沒能逃過自食其言的命運,任勞任怨地開啟了每日遛狗的活動。
“BonjourM.Lu!”公使夫人笑著跟他打招呼。
“BonjourMadameDuval!”他露出個風度翩翩的笑。
“您家的狗長得可真快,小家夥比一個月前肉乎多了!”
“它現在每天要吃半根牛小腿骨。”他看著公使夫人身旁高大優雅的大丹犬,眼神中流露出羨慕,“小莎又長漂亮了,瞧這毛色、這身段、這腿……”
公使夫人問:“這兩天怎麽不見小陸先生?”
陸免成道:“說是學校搞什麽活動,年輕人隨他去,我省得管。”
公使夫人點點頭:“那就好。說實話前天跑馬場的那一出可著實把我嚇壞了。”
陸免成不明所以:“跑馬場?”
公使夫人驚詫:“難道您還不知道?”
見陸免成仍一臉疑惑,公使夫人這才將當天的情形細細道來。
“……那個人就那樣一直衝出了圍欄,馬兒跑進了觀眾席,他翻身下馬將小陸先生打翻在地,噢我這話您聽了估計會不高興,但我還是得說一句,那漂亮的身姿簡直就像在比利牛斯山巔勒馬的霍格爾一樣。”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