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玉安睫毛簌簌發抖,忽然,他抬起頭,語氣急迫:“我跟你走!你放過他。”
陸免成嗤笑一聲:“放過他?我是軍人,他是特務。你覺得我能放過他?”
他斂了笑,眼裡裝著寒冰:“賀老板最後這出戲,唱得實在是糟透了。”
傅九思再次進入大宅時,陸免成已經重新回到客廳。
然而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人有哪兒不太對勁。
“你沒事吧?”他有些擔心。
陸免成抬眼望向他,看著看著,忽然綻出一個笑:“明日跟我去看戲罷。”
傅九思一愣,搖了搖頭:“不去。”
卻沒想到陸免成一口答應:“好,不去就不去。”
他又愣住,隨即看向他,卻倏然被這人眼裡刻骨的疲憊所刺痛。
他隱隱意識到有什麽事情發生了,但是陸免成不會告訴他。
他總有無盡的秘密。
“……也不是不能去,”他難得扭捏,“看誰的戲?”
“……雙雀樓,墨玉蘭唱桃花扇。”
“墨玉蘭?”傅九思愣了愣,“他不是唱京戲的麽?”
“他如今在上海落腳,如何敢不把昆曲拾起來。”
於是兩人便這般說定了。
第二日晚上看了戲,陸免成被傅九思拖去吃夜宵。
那是一家藏在外灘角落裡的西式餐廳,入口是一處不起眼的小巷,轉過角去上一小段樓梯,兩側的欄杆上爬滿了黃木香。
陸免成不愛吃西餐,但今日是傅九思帶路請客,他便隨了。
傅九思也不曾與他商量,開口就點了幾樣:“茄汁千層面,迷迭香烤羊羔排,檸檬汁澆牡蠣,一隻烤雞,一份烤蔬菜,一份杏仁小圓餅,一份巧克力冰激凌。”
陸免成感到好奇:“你那肚子是什麽做的?大晚上的又是面又是羊又是雞,吃了睡得著麽。”
傅九思道:“又不是非得吃完,就想讓你嘗嘗。”
菜上的很快,千層面被盛在兩隻印花瓷盤裡,陸免成先嘗了一口,愣住,接著又動刀叉:“……味道是不錯。”
傅九思道:“這番茄肉醬是老板娘自己熬的,聽說用了她家什麽祖傳的秘方,從歐洲一路帶到中國,世界大戰期間也沒丟掉手藝。”
吃到見底時,那盤底露出花紋,是五彩花形蝙蝠和綠葫蘆藤,看來是取自中國文化裡的“福祿”之意。
陸免成先是驚奇,後略一想便了然,於是笑了。
傅九思問:“你笑什麽?”
陸免成道:“笑他們既要把自己家原汁原味的東西搬過來,卻又故意在某些地方擺上中國的‘傳統’。”
傅九思略一思忖:“是這樣,畢竟是給洋人看的。”
這家餐廳味道確實不錯,除了那道檸檬汁澆牡蠣是生食,陸免成確實吃不慣外,其余的都令他胃口大開,尤其是那隻佔了半張桌子的烤雞。
雞肉表面被刷上了蜂蜜,微焦的外皮下汁水四溢,撕開雞腹,內裡還有蘋果、橄欖、銀杏果等配料,果葉香浸入骨肉,剛好中和了葷食的油膩,使之入口香而不膩。
烤羊羔排則是肋骨肉,外皮酥脆,內裡多汁,迷迭香味道濃鬱,清甜中帶有松木香的風味。
這家餐廳位於外灘,藏在“東方華爾街”的輝映裡,像寶石匣子裡的一顆糖果,不起眼,卻富有與那些璀璨珠光不一樣的味道。
陸免成看著傅九思,就像看著一個全新的時代。他從古老的歷史中來,卻沒沾染絲毫它的氣息,不論是好的或壞的,他就這樣獨立生長於這片土地,漸成一道引人遐思的風景。
像上海。
陸免成不由地喟歎,為自己垂垂老矣的靈魂和不合時宜的眷戀,他的記憶還停留在西直門外的頤和園,過去他常常去那處踏青,並私以為重嶂疊翠的萬壽山和碧波萬頃的昆明湖比紫禁城更有韻味。
“你在看什麽?”
陸免成的視線從虛空落回眼前的人,看著他把最後一杓冰激凌吞入腹中,然後端起檸檬水慢慢地就著杏仁小圓餅。
“九哥兒往後,是打算怎樣呢?”
傅九思一愣,立時就明白他說的“往後”,是指正式開戰以後。
他想了想:“姐姐多半是要走的,大嫂如今懷了孩子,也不能留下,大哥的意思是,我跟她們一塊兒走。”
走去哪兒?香港、美國,反正是越遠越好。
兩人都安靜著,陸免成心想:明知道結果,你還要他親口說一遍。
可是下一秒,就聽見那人道:“不過,我還是會留下來。”
“其實國內挺好的,我走了那麽多年,如今回來,也是安心。”他頓了頓,“唔——倒也不全是為你。”
陸免成一愣,隨後心頭大震:他!
竟真的這般直接說了出來!
心意頭一回袒露在陽光下,灼熱,耀眼,劈頭蓋臉的暖意。
像他會做出的事。
傅九思笑了起來:“其實打起仗來,除了你們上戰場的之外,我們這些人應該多少也能有點用處。”
何止是有用,四萬萬人齊披甲,以我血肉祭山河。
陸免成從來知道自己的歸宿,百姓猶有選擇,他的結局卻只有一個。
那是一場看不到盡頭的戰爭,他把一顆心封死,為此做了萬全的準備。
然而誰也沒想到,有人顧自扒開他的胸腔,要親手攥著那團跳動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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