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傅九思同陸免成一塊兒去看戲。
上海不似北平有那許多戲園子,許多戲台子就直使了西洋劇院的大舞台,也有電影院做這生意的,影戲同演,獨有一番光景。
他們應人邀約來到了天蟾劇院,劇院門口早早就掛好了海報,偌大的“賀玉安”三個字佔了三分之二的篇幅,直擠得那生角兒擦邊挨角,擺足了名角兒的譜。
天蟾作為老派戲院,走的是傳統戲園子的路數,一樓散座,二樓包廂,戲院經理認識陸司令,一見他們就親自帶路,待落座後又給上了兩盞好茶並十二色乾貨果脯,直言有事兒隨時吩咐。
這便是傅九思近來發現的另一重趣味了——過去他只在西洋劇院看過歌舞話劇,觀眾們正襟危坐,與這戲院的閑適比起來同開會似的,很是缺了那麽點意思。
他一邊磕松子一邊往下瞧,舞台前的天花板上鑲了大探燈,光一照,整個舞台明晃晃的,教再遠的座兒也能看清台上。
今日戲院裡滿坑滿谷全是人,雖說平日裡同樣只要掛出賀玉安的牌子就不愁票房,可是《牡丹亭》這本昆曲原不似京戲般熱鬧喜慶,再者言自徽班進京以來,經過兩百余年的發展,如今京戲盛大,昆曲式微,由此可見來者多半還是衝著人。
演的是《遊園》《驚夢》兩折,舞台上布了冷色調的燈光,梆子樂聲響起,背景深處無端彌漫出一陣白霧,直把人索入春閨夢中。
步停聲駐,杜麗娘從折扇後探出芳容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蓮步輕移,羅裙微曳,繡鞋踩出一條芳徑,鳥語花香綴在鬢邊,一雙水袖卷了春色滿園。
“中國古代的玩意兒是漂亮。”傅九思讚歎了一句。
“傅九爺看慣了露胳膊露大腿的外國女人,如今也能欣賞中國美人了,不錯,不錯!”陸免成很看不慣傅九思屋子裡那些外國雜志,覺得那上頭的女人袒胸露乳,很沒風情,很下流,是以每當找著機會就要說他兩句。
“你用不著諷刺我,”傅九思吧嗒吧嗒地磕松子,“我就是再欣賞一千遍牡丹亭,也不會影響阿芙洛狄忒的美!”
“阿芙洛狄忒麽!”陸免成也知道這位女神,“掌管愛與美,還有**。他們西方人也是有趣,憑空造一個神還把那事兒抬到了跟愛和美一個高度,也不嫌臊的慌。”
傅九思今日算是對陸司令的迂腐守舊有了個認識,心裡很不認同他這番見解:“那又怎樣?牡丹亭不也有《幽媾》?西廂記不也有《佳期》?中國古人在那事兒上的膽子可不小。”
陸免成“嘿”了一聲:“你才看了幾出戲就曉得用來排揎我了?”
傅九思笑而不答。
看了一會兒戲,陸免成又問:“你在大學裡念的什麽專業?”
“文學,”他看了他一眼,“怎麽?”
“沒什麽,隨便問問。”
陸司令心想:怪不得——自古文學藝術不分家,他受了這麽多年西方文學的荼毒,以至於欣賞藝術的眼光也遭了扭曲,實在是,並非他一人的錯!
台上杜麗娘在園中閑坐,倚著春光犯困,道出一段念白:驀地遊春轉,小試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兩流連,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氣,好困人也!
賀玉安的腔又軟又綿長,與他師父是兩個樣,此處安在春困的杜麗娘身上倒分外合適,隻一開口,就酥倒了滿堂。
看著看著,傅九思突然歎了一口氣:“其實你說得對,中國人的美很是含蓄的,當它藏在詩詞戲文裡時,唯有細細讀來才可窺見一絲痕跡。”
陸免成看向他,不知他怎麽突然轉性了。
傅九思指了指台上:“從這兒看去,那衣裳只見妃色銜著素白,袖口兩朵花,領間一片紋,其實還是素。”
陸免成想了想:“昆曲是這樣的,素淨,淡雅。”
傅九思搖搖頭:“可是湊近了看,會發現那一針一線淨是手藝,那樣的功夫,不比歐洲人的洛可可更省事。”
陸免成沉默片刻,開口:“以前在西北的時候,我爹帶著手底下的人開過一個公主墓,我記得陪葬品裡面有一頂鳳冠,一開始眾人都以為那不過是頂普通的黃金嵌寶石冠,直到後來古董行的人用放大鏡看過,才發現那編織金冠的金線,每一根都是由數十根比頭髮絲還細的金絲扭轉在一起的。”
“你爹……還盜墓?”
陸免成揶揄地笑了笑:“白手起家,從一開始就沒走正道。”
傅九思心下了然,又想起軍閥盜墓幾乎是慣例,天底下並非獨此一家;心底卻有一絲細微的不適,懊惱自己怎的就忘了眼前這人是個手上真正沾過血的。
“所以我喜歡中國的東西”,陸免成接著說,“經看,耐琢磨,有內涵。”
這一點傅九思倒是認同。
台上的杜麗娘入了夢,那柳夢梅攜柳枝而來,書生請作詩,小姐笑不語,滿園春色關不住,如是語: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那一枝柳種在心間,傅九思倏然一驚,捂住胸口,與杜麗娘同時察覺到一縷情思將破土的意願。
戲結束後,台上謝幕又謝了十來分鍾。
這期間無人起堂,他們也高坐在樓上,戲院經理過來打招呼寒暄,陸免成吩咐:“一會兒請賀老板過來說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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