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思面不改色:“什麽怎麽一回事兒。”
陸免成不肯放過他:“哎!我們可都聽說了,你對人家那是情深意重,不惜千金散盡也要換那玉鏡台來討美人歡心!”
傅九思瞪了他一眼:“就許你嫖戲子,不許我泡舞女?”
陸免成直搖頭:“這可不一樣,我嫖戲子嫖的是男人,沒有後顧之憂,你泡舞女泡的是女人,屆時倘若弄出個孩子來,你可怎麽辦呢?”
此話一出,桌上眾人都樂了,均轉過臉瞧著傅九思,想聽他怎麽回答。
傅九思聽出了陸免成這是打趣他,眼珠一轉倒也不放在心上了:“有了孩子就有了吧,橫豎不是養活不起。”
孫堯點點他:“個沒良心的!你若是真在外頭弄出了個孩子,還不等你抱回去,恐怕就要被你大嫂打死在門外頭了!”
傅九思鼻子裡哼哼;“五爺若心疼,就送給你養好了,我剛好懶得費心。”
孫堯一顆瓜子砸過來:“想得美!讓我給你養孩子,我自個兒就是小老婆生的,誰還犯賤養你這小老婆生的。”
眾人被惹得發笑不止,有人邊笑邊道:“都說他們戲子會說俏皮話,要我說,竟還比不上三位的一半!”
旁邊有人碰了碰他,這人才反應過來用詞不當,竟是把陸司令也比了戲子了。
陸免成臉色倒沒什麽不虞,轉過頭半真半假道:“小老婆養的終究不是個事兒——哦,孫五爺我倒不是在說你,我們都知道你是很好的——只是九哥兒還年輕,倘若失了名譽,以後得不到好人家小姐的青睞,那可怎麽辦呢?所以說,還是不要泡舞女的好。”
這番話其實很合乎情理,只是從他口裡說出來便十分引人發笑了。畢竟是人都知道,陸司令轉了性子也不過就這三四年的事,早些年剛從國外回到北平時,八大胡同哪處沒有他的身跡呢?
傅九思跟他漸熟了,早知他是個嘴上沒遮攔的,如今也不太與他口頭計較,指著台上一片衣角:“別說啦,戲要開場了。”
鑼鼓喧天,旌旗招展,邁上前來好一個威風凜凜、氣宇軒昂的周遇吉。
那眼裡閃爍著精光,如火,如星,仿佛有千萬種人言世事都焚在這一爐漆黑瞳孔裡,令人一見便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
朝台下抱拳一揖,是舊時武將的禮,開口卻是清清潤潤的聲:
“梁尋鶴愧受師父教導、承蒙諸位同行與座兒們的抬愛,才得有今日之微末成就。如今腆承師父之衣缽管理鳳翔班,雖兢兢業業,克勤克己,仍寤寐思服,懼失之差。惟一不願負師父栽培之恩,二不願負諸位賞識之情,三不願負自己初志之心。故而今在此煩請諸位做個見證,梁尋鶴自即日起獻畢生精力於中華之傳統戲劇文化事業,此志未競之前,不行嫁娶之計。”
第十二章 :凌雲鶴(二)
此話一出,台下先是靜了一瞬,然後仿佛蜂巢乍裂,猛然騰起一片嗡嗡聲。
傅九思神情錯愕,指著台上:“這是你出的主意?”
陸免成仿佛也沒料到,緩了幾秒鍾才回過神來:“我是跟她說既然姓杜的不要臉,索性也就撕開臉皮到場面上來說話,屆時先佔個‘理’字,有諸多票友和梨園大拿護著,她總不至於吃虧,進而我再跟報社那邊打個招呼引導輿論,或也可借她幾個兵撐場面……我可沒說要她終生不嫁!”
誠然梁尋鶴原話說的是“此志未成之前,不行嫁娶之計”,然而她抬出那樣高遠的一個志向來,本身就是一種立誓,已然給人堅決不入婚姻關系的印象了。
在座多多少少都看過報紙,即使不看報紙,從聽來的八卦中大概也能拚湊出個故事,於是杜四爺的名號便第一時間出現在了眾人的腦海裡。
台下被扔了一顆炸彈,台上好戲卻絲毫沒受影響,就在這沸反盈天的熱鬧中按部就班地開場了。
“喲,別母亂箭,”陸免成眼睛一亮,“這可是鳳青山的代表作,我還沒見過梁尋鶴演呢!”
傅九思問:“說的是個什麽故事?”
孫堯敲敲桌子:“《鐵冠圖》聽說過沒有?”
傅九思自然是沒聽說過的,便有人跟他解釋,這一本戲講的是明末李闖王進軍北京時遇到時任山西總兵的周遇吉的阻擊,雙方激烈交戰,周遇吉兵敗而亡,最終李自成長驅直入、奪取北京城的故事。
台上將軍雙手顫抖,拜倒在地時腰肢依舊挺拔,一聲“娘啊”如裂帛嘶聲,穿透熊熊烈焰,拂盡台階上獨子的鮮血和劍鋒下發妻的芳魂。
再沒有人議論八卦了,連出聲也不曾,這一方天地仿佛倏然間化作了數百年前的寧武,他們不再只是看客,離魂入夢,耳畔皆是戰馬嘶鳴和凜冽風聲。
亂箭沒入血肉,扎透的不只是將軍的心,還有大明王朝兩百七十六年的國祚,那樣巍峨的痛,光是看著就令人胸口生畏、手腳發冷。
“望龍城稽顙,好從容結纓,正是談笑飲乾將!”
橫在項上的劍沾滿了異族的鮮血,然而望向台下那一眼卻那般平靜,甚至仿佛是溫柔的,令人不由自主地相信那眼中最後的景色是江南杏花煙雨、漠北孤煙黃昏。
看的人都癡了、醉了,唯獨傅九思,因為聽不懂唱詞,賞不來身段,從來隻瞧個熱鬧形兒,所以自然也不明白什麽叫化境。
他左顧右盼片刻,轉過頭想開口說什麽,卻被陸免成在面前豎了個噤聲的手勢,他伸手去擋那手指,結果被捉了手摁在桌上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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