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寒琛眼睫低垂:“是。”
杜四爺嘴裡“披著人皮說鬼話的東西”,此刻正坐在陸司令家的沙發上。
他身量矮小,外型精瘦,面色蠟黃,是個隨時會背過氣的癆病鬼模樣,看起來很不健康。
陸司令擔憂這人死在他這幢好公寓裡,趕緊命人給他上了一壺人參枸杞菊花養生茶。
對方如同一個上了發條的木偶,以勻速的頻率一口一口喝掉一杯茶,然後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張白色方巾細細地擦了嘴,這才舒了一口氣。
“陸司令的茶,品質非常棒,對於您的招待在下感激不盡。”
“噗嗤!”
他不解地看向陸司令身後,那位面容英俊的年輕“副官”不知為何正在發笑。
“咳咳。”察覺到有人在看,對方趕緊清了清嗓子,收斂了表情。
“櫻井先生。”
他猛然回過神,把注意力落回眼前這軍閥身上。
陸免成卻只是問候了他的身體:“你一路舟車勞頓,從日本乍來到中國恐怕也不太習慣,不知身體是否吃得消?有需要的話我可以請我的私人醫生為你診治一下。”
櫻井裕泰緊繃的身體微微放松了,他這幾天確實正被水土不服以及胃脹氣折磨,這一切都源於長興樓的小籠饅頭,他不過多吃了幾隻,習慣了家鄉生食的腸胃就出了毛病,令他身心俱疲的同時也無比遺憾——他的計劃表上原本還有聞名遐邇的王寶和酒家以及杏花樓。
“不打緊,我想多休息幾天應該就好了。”
他的中文很好,這得益於他的老師,對方浸淫儒學多年,很是尊崇正統的中華文化,受此影響,他不僅中文口語流利,甚至還能寫一手不錯的古體詩。
他試著引入正題:“上次朝倉先生說的事,還望陸司令多加考慮。”
陸免成狀似為難:“你們說的很好,開出的條件也很豐厚,可是要我做賣國賊,別說中國的老百姓,就是我手下的兵恐怕也不會答應。”
櫻井裕泰緩言道:“陸司令高義,令人佩服,”頓了頓,話音一轉,“我在日本聽說如今中國國內許多人對我們的‘大東亞共榮計劃’存在誤解,我今日前來正是想為您做個解釋。”
陸免成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櫻井裕泰遂開始侃侃而談:“近年來西洋人大舉入侵東亞,對中日兩國都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痛,我們正是基於這一點,才提出‘大東亞共榮計劃’,以期振興東亞、反抗西方。”
陸免成皮笑肉不笑:“光緒二十年的甲午海戰也是貴國對中國的‘入侵’。”他還沒提到東北。
櫻井裕泰神色天真:“甲午海戰,不正與貴政府所提倡的‘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不謀而合嗎?清朝的軍隊滅亡在我方手裡,正是我們日本國與你們真心合作的誠意。”
他假裝沒看到對面那位“副官”快要翻到天上去的白眼,一心隻與陸免成打機鋒:“恕在下直言,像陸司令這般正直的軍人,應該為國家、為人民做更大的貢獻,而不是拘泥於虛名。”
連“叛國”的罪行在他嘴裡也只是個“虛名”,陸免成忽然想笑,卻沒打斷他,就想看他還有什麽說法。
櫻井裕泰很是為他考慮:“如今西方大肆瓜分中國的土地和資源,導致中國的百姓流離失所,朝倉先生與我對此都十分痛心,相信陸司令心中也一樣。”
“若是陸司令願意與我方合作,我們共同禦敵,奪回被西方所侵佔的東西,我想不僅是貴政府,貴國的百姓也一定會將陸司令視作英雄。”
這下別說對話的當事人,就連旁聽的,也快忍不下去了。
眼見某個人快要爆炸,陸司令卻不慌不忙,客客氣氣地招待櫻井裕泰喝了一頓下午茶,然後親自把他送到大門口,看著汽車長揚而去。
“嘔——”
傅九思上躥下跳:“惡心!無恥!人渣!不要臉!”
陸免成捏著後脖子把他從沙發上提溜下來,等安安穩穩地坐好了,這才命人來收拾茶桌,又換上咖啡。
傅九思把配咖啡的小圓餅啃得“哢吃哢吃”響,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摁下那股強烈的反胃。
“行啦,”陸免成安慰他,“以後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傅九思難以理解:“你聽聽他嘴裡放的是些什麽屁?大東亞共榮?我呸!”噴了一口餅乾渣子。
陸免成摸出手帕遞給他,傅九思一邊清理一邊看他:“你也真夠不容易的,成天跟這幫玩意兒打交道。”
陸免成沒發表什麽意見,只是道:“這個櫻井是個文人,說他揣著明白裝糊塗也好,但他心裡恐怕也真覺得日本這是在幫中國。”
傅九思難以置信:“幫?”
陸免成點燃一支煙:“他們日本國內有一幫上層文人自詡儒學門人,認為漢人建國的明朝才是正統,入關的清軍是異族,其建立的清朝也是邪門歪道。這幫人平日裡沒什麽用處,卻喜歡在法理上為日本干涉中國內政找理由,此次面對西方列強的入侵,他們也是同樣的態度。”
傅九思被這番歪理深深的震撼了,良久說不出話來,最終發出一聲用盡全力的“呸”!
他不能理解:“那什麽‘大東亞共榮’,分明就是殖民計劃,怎麽還會有人對此抱有興趣?”
陸免成抖抖煙灰:“總有人更關心自己面前那一畝三分地,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就是賣了整個國家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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