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陸司令頓了頓,“都是你親口/交代的東西。我今日來,隻想求證一件事——三·零四槍擊案裡面是否有你們的手筆?”
賀玉安微微抬頭:“……我跟秦江是單線聯系,組織裡其他計劃的安排,我並不清楚。”
“你是否見過一個名叫‘老山’的槍販子?”
他搖搖頭,傷口的疼痛令他不禁悶哼出了聲。
陸免成看著他,就像在看一道死去的風景:“我很好奇,賀老板是如何在那麽短的時間內決定背叛自己的國家的?”
賀玉安依舊蹙著眉,似乎不想回答,然而現實卻不遂他的意。
等了許久,他才開口:“我有一半日本血統,父親去世,我為我母親做事,這難道很費解?”
“叛國之徒,確實費解。”陸免成斂了笑。
“你穿著中國的霞帔水袖,唱著中國的愛恨情仇,演著中國的家國大義,轉頭奪了穆桂英的旗,下了梁紅玉的槍,把王寶釧和杜麗娘都踩進泥裡。詩詞戲文裡淨是你的醃臢墨跡,方寸舞台也容不下你那顆潰膿的心。”
字字刀鋒,戳人肺腑。
賀玉安擰著眉,雙手無力地繳著空氣,想捂住耳朵,想隔離開這個人帶給他的傷害,但是無濟於事。
他唱的原來是恩將仇報、吃裡扒外,他演的究竟是惡貫滿盈、人面獸心,秦香蓮的纖纖玉指戳進胸口:“似你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千古少,枉披人皮在今朝!”
他倏然睜眼,目光中迸發出灼灼痛火:“你高義?”
“你知道吃不飽飯,一連整個春天只能啃泥餅的滋味嗎?你知道戲班子裡晝夜吊嗓子練筋骨、稍有不慎就一頓板子的滋味嗎?你知道從台下走到台上,再從台上走到台前我賣過多少次身、爬過多少張床嗎?”
鐐銬發出聲響,像被一顆憤恨的心攥著來回拉扯。
陸司令微微動容,卻不露聲色:“……願聞其詳。”
賀玉安閉了閉眼,重新睜開,仿佛從層見疊出的記憶裡抽出了最不願回想起的那一塊。
那時候他還不是戲子,沒入那下九流的行當,使著父親為他起的名字“賀連雲”。
“華北鬧饑荒時我六歲,我爹還沒走,一個人帶著我逃荒。整整三十三天,我們沒吃過一顆糧,路邊的草根樹皮早被人挖乾淨了,同路逃荒的人見到我,那眼神不是在看人,而是在看一堆能飽腹的肉。”
易子而食是陸免成親眼見過的人間地獄,他信賀玉安沒說謊。
小雲兒拉著男人的手,眼神卻粘在洋車上那個正在吃三文治的男孩身上——當然,他並不知道對方手裡的東西叫作“三文治”。
他真漂亮啊!
梳著油亮整齊的小分頭,臉蛋潔白光淨,小西裝筆挺,折起手肘來也不見一絲皺痕。
他手裡拿著一個被紙包著的東西,看起來像饃,但是饃裡沒有那樣大片的肉和青翠欲滴的蔬菜。
小雲兒咽了一口唾沫,轉過頭搖了搖男人的手:“爹,我餓。”
男人也餓,他的皮已經貼在了骨頭上——人太高大,更顯得可怖,一具行走的骷髏。
再往前走走吧,再往前走……可是,到底要走去哪兒呢?
九州四海,這片土地上到處都是同他們一樣的流民,他們永遠也想不明白那些人飯桌上的魚肉蔬果從何而來,就像永遠也想不明白為何自己要到人世來受這一番苦楚。
“娘!”
一個女人倒下了,身旁的小姑娘先是一怔,然後迸發出撕心裂肺的哭。
姑娘太小,那嗓子裡發出的聲音太刺耳,旁人若是無聲流淚,那她就是在拿命掙這一聲哭喪。
這一聲不僅吸引了他們父子,旁人也紛紛駐足回望。
一路上過來,此情此景見得多了,再溫柔的人也漸漸麻木。他們看她的眼神沒有憐憫、同情,就像沒有人用憐憫、同情的眼神看他們一樣。
正在這時,幾個衣衫襤褸的男人試探著走近——他們也快要到極限了,僅僅比女人多一口氣。
姑娘還在哭,小雲兒木然地跟著男人往前走,漸漸把那聲音拋在腦後。
“娘……”
這一聲喃喃自語,也不知是被那小姑娘所感染,還是突然心生思念。
“爹,娘在哪兒呢?”
男人閉口不答。
他總是如此,從不細說關於娘的一切。
可是小雲兒很聰明,他發現男人有一隻珍藏的木簪,斷了一半,頂上粘著一朵漆了白膠的百合花。
這一定是娘的東西。
娘留給爹的信物,爹這些年來一直偷偷藏著,不肯與他細說,一定是因為娘不在了。
然而與此同時,心底總有個細微的聲音:不會的,娘一定還活著。
男人不提,他也學會了不問,若非如今他們都快要死了,他也不會提到那個人。
“爹知道這麽繼續走下去多半也是個死,可是誰都不敢停下來,他也一樣。”
賀玉安露出個慘笑:“只有我,明明見慣了生離死別,卻還沒來由地認定爹不會離我而去。而實事證明,我錯了。”
“那是我們上路的第四個月,完全失去糧食來源的第三十三天。”
第二十一章 :審訊(二)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他們在這春光煉獄裡被命運拖著往前走,灰頭土臉、連滾帶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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