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鴻閉著眼,乾瘦的面皮緊繃,沒有給出任何反饋。
其余人準備離開,沈良庭說,“我有些話想跟爸說,要留一下。”
張蘭擰眉,“有什麽話是我們不能聽的嗎?”
沈少虞拉了拉她的胳膊,附耳在她耳邊悄悄說了兩句,張蘭才松口,“給你十分鍾。”
封閉室內,沈良庭站在沈文鴻床邊,有段時間,沈良庭沒說話,房間中只有心率監視器規律的電子音。
過了會兒,他把視線轉向沈文鴻,沈文鴻閉著眼睛,看上去老邁虛弱,沒有睜開的意思,似乎並不想看見自己。
沈良庭愣了愣,然後冷笑了下,心裡知道張蘭一定沒少在沈文鴻身邊告自己的黑狀,只是兩人目前沒有能力來整治自己罷了。沈良庭想了想,還是叫了他一聲,“爸爸。”
“很久沒這樣叫你了,還以為再沒有這樣的機會,沒想到會有今天這樣的時刻。”沈良庭拉來一把椅子,在床邊坐下,他所有的痛苦與不幸都源於這個男人的不聞不問,但因為剛剛見證了男人淒慘的晚景,內心曾經濃烈的情緒這一刻竟然變得很平淡,他呼吸一下,空氣裡是老年人才有的特殊的味道,和死亡一類的詞密不可分。
“少虞剛剛說他願意把搏浪的股份全都轉給我,我知道這肯定不是你的意思。我小時候十分嫉妒羨慕他,因為他有人愛而我沒有。父母的愛是這世上最堅固的堡壘,所以他能成長得自由,不像我被困在從前的仇恨裡,脫不開身。”
說到這,沈良庭頓了頓,原本說出對沈少虞的羨慕嫉恨應該是很艱難的,但現實是他已經可以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冷漠地回首過去的一切。那不意味著痛苦消散,而是這痛苦已不再鮮血淋漓,就像他手上的傷一樣,雖然無法去除卻已經結痂。
“其實我知道你除了自己外,是誰都不愛的,你對他的好都只在外人能看到的范圍內,在私底下你對他和對我一樣冷漠。但他有一個母親,也足夠他無憂無慮了。我以前很恨你,恨你為什麽要生下我,也恨母親,恨她為什麽要拋棄我。既然這個世上沒人想要我存在,為什麽我還要留在這。為什麽你能眼看著你的孩子受苦,卻不出手阻止,為什麽父子間會這樣行同路人,為什麽我們家和別人家不一樣。”
“小時候我想不通這些,所以總是覺得命運不公平,厚此薄彼,只有不甘心不服氣才能讓我不至於尋死繼續堅持下去。但現在我不再這樣想了。小時候弱小所以需要,長大了就有能力維護珍惜的東西,也知道得不到才是人生常態。沒有什麽東西是可以不付出就擁有的,偶爾的少數情況太珍貴、太稀有、可遇不可求,更何況沒有這個資格的人,擁有後再失去也會十分痛苦。我不需要這種眷顧或者幸運,我只要我能力范圍以內的東西。”
“我今天留下來,是希望你知道我現在執意要搏浪不是因為跟你賭氣,或者想在你面前證明什麽,也不是要報復你們。我要搏浪是因為這是我應得的,沈家沒有誰再能繼承這個權力。你老了,少虞的心性和能力你了解,既然搏浪是你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它毀掉,我得到它,是因為我搶贏了,我配得上它。”
沈良庭壓低聲音,“你生下我卻沒有教養我,我給你一條活路卻不贍養你,我們就算兩清了吧。否則讓你一直這樣活不好死不了地在我眼皮底下,對我們都是折磨。”
沈良庭站起來,理了理衣服,“我先走了,爸爸。希望你早日作出決定。”
然而他剛剛轉身準備離開,床上的人卻突然有了動靜,睜開眼睛,張了張嘴發出嘶啞的聲音。
沈良庭停下腳步,遲疑著轉回床前,直視了沈文鴻的臉,“你有話想對我說嗎?”
沈文鴻渾濁的眼珠瞥向他,眉頭緊皺著,露出焦慮痛苦的表情,喉嚨中又嘶嘶的響了幾聲,然後就控制不住似的抽搐起來。
沈良庭嚇了一跳,按住他抽搐的身體,“爸,你怎麽了?”
身體在他手下抽搐,沈文鴻四肢的力氣好像一下子暴長,大得沈良庭幾乎控制不住他。
“傅……”沈文鴻僵硬的舌頭終於吐出了一個字,那聲音是顫抖而虛弱的。
“什麽?”
“離開…別信…他……害我……”發出的幾個音節都是如此破碎而難以辨別,沈文鴻肌肉抽搐,所有聲音梗在喉嚨裡,說不出具體的話,他面目扭曲地看著沈良庭,神情是猙獰而絕望的,拚盡全力又從牙關擠出兩個字,“快走……!”
這兩個字卻是清晰而響亮。
沈良庭身體一僵,低頭怔了一下,片刻自嘲地一掀嘴角,松開了抱著他的手臂,“知道了,不用您趕我,我自己會走。”
沈良庭退後一步,病床上的沈文鴻還在看著他,月光灑落,曾經英俊端正的面孔此刻扭曲成了詭異恐怖的樣子,神情是這樣的痛苦,嘴仍在艱難地張合,但舌頭已經不聽他的使喚,只能咿呀咿呀發出些怪腔怪調。
到此時此刻,他還是不想見自己。
沈良庭內心悵然,但也徹底死心了。
他轉身離開房間。
沈良庭走後,沈文鴻痛苦地緊閉了眼睛,乾涸的眼角並沒有眼淚。危機四伏,他對不起自己的長子,但他的長子卻是最像他的一個。
從沈文鴻房間離開後,沈良庭去了自己從前那個房間,雖然經過整理,床單被套也換了新的,但這間房沒有窗戶,不通氣,日積月累有一股潮濕的霉味。靠牆放著一張床,一把椅子,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家裡的傭人準備了沒拆封的洗漱用具和內衣褲放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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