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眼前的人,睫毛還顫動著,帶點水跡,臉埋在圍巾裡。
確認他的神態不是裝出來的,雲厘心裡稍微放松了點,不幾秒,又悶悶地問他:“你心裡還對江淵哥哥內疚嗎?你是不是還覺得他在怪你?”
傅識則默了會兒,點點頭。
“你有看過他後面幾年的日記嗎?”雲厘的聲音還帶著鼻音。
“到大一,以為他後來沒寫了。”
大部分的人也都是這麽認為的,更何況江淵後來的日記間隔越來越長。
雲厘在手機上備份了江淵的日記,她將文檔發給傅識則,兩人回到車上。傅識則坐在主駕上,默默地翻著頁。
“我相信叔叔阿姨也能想明白的,他們不會再怪你的。”雲厘將手覆在他的手上。
一開始雲厘給傅識則打電話的時候,他的關注點完全不在江淵的事情上,而是擔心雲厘碰壁或吃癟後難過。
看完後日記後,他不發一言,只是熄了屏,坐在原處出了神。
時隔六年多,才有人聽見江淵的真實心聲。
所有人都誤會了,江淵沒有怪過傅識則。
在那個時候,大部分人對抑鬱症還沒有認知和共識。江淵最後停藥,只是希望自己能變得更好,他也以為自己會變得更好。
他最後停藥,目的不是為了離開這個世界。
他還愛著這個世界上的人。
他最後寫下的那篇滿是痛苦的日記,在裡面埋怨傅識則的存在,僅僅是因為發病時的無法自控。
理智上來說,他不需要再認為自己是罪人了,江淵從未厭惡他的出現,最後悲劇的產生並不全是由於他的疏忽,江淵有不吃藥的計劃,總有實施的辦法。
他不必再因為自己有了正常的生活而心存不安。
然而此刻,文字裡嵌著的苦澀湧上心頭,就像過去的情緒瞬間翻湧幾乎將他淹沒。
原來,他也想活著啊。
他斂了情緒,輕嗯了聲回復雲厘,便直接啟動了車子往江南苑開。
全程雲厘偷偷觀察著他的神態,他有些心不在焉,駕車時變道亮燈的反應都比平時慢許多。
“計劃多久了?”開車回去的路上,傅識則問她。
“沒有計劃……”雲厘支吾道,“在見他父母前,其實我都沒有想清楚要說什麽,我只是希望,他們能不再怪罪你了。我也想找到證據,讓你不要怪自己了。”
“其實你和我說起江淵哥哥去世前寫的那篇日記,我是有點怪他的。”
總覺得是那篇日記的存在,才讓傅識則被指責和內疚折磨了那麽多年。
傅識則開著車,目光放在路況上,他應道:“不要怪他。”
前車刹車,雲厘看著前車的紅燈,也喃喃道:“嗯,不該怪他。”
雲厘想起那一天,紅跑道上的帆布鞋,對方溫柔的笑化在日光裡。
不應該因為最後的階段,而讓人忘了他前二十年的溫柔和善良。
溫柔的少年,從來沒做錯過什麽。
頓了好久,雲厘才看向傅識則:“那你呢,你還怪自己嗎?”
天色漸暗,傅識則的眸色已經看不清了,汽車穿梭在往來的人和車中,片刻,他笑了笑,讓人分辨不出情緒:“我不那麽怪自己了。”
……
車停在小區裡,兩人到附近的菜市場打包了些熟食當晚飯。剛在桌上坐下,雲厘卻意外地接到了江淵父母的電話。
他們想和傅識則說話。
雲厘把手機遞給他,傅識則起了身,拉了張椅子坐在陽台上。
“江叔、江姨。”
傅識則已經許多年沒喊過這個稱呼。
空中只有颼颼風聲。
“孩子,聽江叔江姨和你說一聲對不起,這麽多年來,我們接受不了,愛著我們的淵淵怎麽會忍心丟下我們,都怪在了你頭上。”江父的聲音發顫,“我們看著你長大的,怎麽會,錯怪了你那麽多年。”
他們自己也才想起來,他們看著傅識則從三歲長到二十歲。
他從小就沒在父母的身邊,每次跑到禾苑就說要吃他們倆做的菜。
他們心疼這個孩子,父母給了他優渥的資源,卻沒有給予陪伴和愛。
每年的兒童節,都是他們帶著他和江淵去外面的遊樂場玩。
這麽幾年,因為痛苦和怨恨,他們將一切責任歸咎到這個將他們視為家人的人。
江淵發生的事情,是所有人都不願意見到的。
說完他自己眼裡泛起了淚水,“是江叔江姨不好,沒照顧好淵淵,也沒照顧好你。”
“今天厘厘和我們說了很多你的事情,也聽叔叔阿姨說的,淵淵是個好孩子,他會希望你好好活著,而不是因為他過得不好,他如果知道了的話,會很傷心的。”
江淵確實會這麽想的。
他會希望他好好活著。
這樣的江淵,也才是傅識則認識了十七年的人。
那困擾著所有人的痛苦回憶,並沒有在今天一瞬消逝。傅識則腦中一瞬劃過無數的影像,最後均化為空白。
他也希望江淵好好活著,只不過,不再是那麽強的執念。
他嗯了聲。
聽到他的應答,電話對面的人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
傅識則想起了很多個坐在這裡的夜晚,對面的樓層換了一戶戶的人家,失去摯友時的絕望、痛苦、內疚似乎隨著這幾年發生的事情,也漸漸地從生命中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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