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應了聲“好”,一抬頭,就見她風風火火跑遠了。
她離開後,店內依舊人聲鼎沸,碳烤鰻魚的香氣在屋內四溢,服務員上菜的聲音忽遠忽近,眼前的小烤架也滋滋作響。
人間煙火四處飄散,孟昭望著桌上的菜,腦子不受控制。
還喜不喜歡啊……
其實她少年時,跟謝長晝重逢,也是在這個季節。
她的生日在冬天,以往每年父親都會提前準備好禮物藏在家中衣櫃櫃頂的紙箱子裡,到了生日那天再賣關子讓她猜:“猜猜今年爸爸送的是什麽呀?”
起初孟昭總猜不到,後來發現了這個秘密,就每年都提前偷偷去看。
孟老師為人剛正,做事也總一板一眼,十來年了紙箱都沒換過位置。
孟昭年年一猜一個準,每次猜準了,孟老師就一臉驚訝地笑呵呵:“又被我們朝夕猜到啦,朝夕真聰明呀。”
但那年,櫃子頂的紙箱裡什麽也沒有。
她將紙箱取下來,放在陽光下找,裡面仍舊空蕩蕩。
因為父親在八月就已經去世了。
他八月去世,母親十月就帶著孟昭去見了新爸爸,婚禮從簡,定在十二月初。
新婚當天,新爸爸喝得爛醉如泥,孟昭腦袋撞在牆上,思緒混沌一片,拉開門奪路而逃。
秋末冬初,炎熱的南方頻頻迎來台風,雨一場接一場地下,珠江也浮起霧氣。
一座座跨江大橋蟄伏在白色夜霧中,疾馳而過的車輛亮著紅黃車燈,邊緣都被虛化了,模糊成令人困倦的顏色。
連風都帶水汽,江邊綠植們枝頭的花苞搖搖欲墜。
謝長晝跟人相約賽車,奈何天公不作美,行程被迫取消。
他心裡不痛快,空中飄著細細的雨絲,依然把超跑敞篷完全打開,被鍾顏咒罵一路:“我怎麽會有你這種朋友,我發誓——這是我最後一次坐你的車!”
廣州大橋上冷冷清清,夏夜濕熱的風裹挾著水汽,呼呼灌進領口。
謝長晝意氣風發,襯衫被風吹成帆,大笑著將油門踩到底,嗓音在夜色中清朗張揚:“你最好說到做到!”
跑車如同離弦,鍾顏的腦袋猛地被慣性帶到頸枕上,余光之外,有什麽白色的東西一飄而過:“剛剛那橋上,是不是站著個人?”
“是啊!”謝長晝被風吹得眯眼,大聲道,“我也看見了,有個小女孩嘛!”
話一出口,腦海中突然閃過什麽。
他猛踩刹車。
吱——
巨大的摩擦聲,車子幾乎被猛烈的刹車甩得轉過去半截。
鍾顏身體猛地前傾,被安全帶死死拽住,綁帶深深勒入腹部。
眼冒金星,一陣窒息,她氣得大罵:“你是不是有病!謝長晝!這他媽是廣州大橋!你在這裡停車,你……”
謝長晝連車門都沒開。
他用力砸了方向盤一下,低罵句“草”,踩著車門直接翻了出去,回轉過身邁開長腿,拔足就是一段狂奔。
等鍾顏完全回過神,他已經跑出去很長一段路。
他沒顧上穿外套,白色的短袖襯衫在夜風中用力地鼓起,衣角如刀子般銳利地破開空氣。
她隻捕捉到他的背影。
和指尖流動的風。
孟昭完全沒反應過來。
她就站在橋上,趴在欄杆邊,呆呆望著橋下流動的江水,身後突然傳來個男聲厲聲喊她名字“孟朝夕”。
下一秒,手腕就被人用力握住。
接著,那人拎小雞似的,將她往遠離珠江的地方拖離半米。
耳中傳來男人生氣到近乎破音的低吼:“你一個人瞎跑什麽!大半夜的不要命了!”
孟昭被拖行,勉強地站穩腳步,迷迷糊糊抬起頭。
大橋上車來車往,川流不息,兩岸高樓燈光都纏綿成了一片。
燈與光糾纏著,她隔著朦朧的水汽,隻辨認出來人深邃如同黑曜石的眼睛。
孟昭愣了一會兒,不知怎麽,難過的情緒忽然鋪天蓋地,像潮水一樣將她包裹。
她本來就眼眶紅紅,被他一吼,打轉的眼淚“啪嗒”掉到他手背上:“我沒……沒有瞎跑,也沒有不要命。”
台風天,廣州潮濕又炎熱。
小姑娘四肢纖細白皙,穿著印有小樹圖案的白色短袖和淺卡其色背帶短褲,外面罩了件淺橙色帶點格子的外搭襯衫,腳上穿著一雙高幫小白鞋,已經被雨水全部浸濕。
——全身顏色都太淺了,他剛剛在車上,幾乎看成白色。
“我就是……就是……”仿佛找到情緒的出口,孟昭混沌好幾日的腦子這時依然沒能太清醒,指黑漆漆的江面,聲音裡也裹挾水汽,斷斷續續地哽咽,“想,想看看下面……爸爸,爸爸也在地下……”
謝長晝一言不發,在江風中皺著眉,唇不悅地繃著。
她今年十四五歲,肌膚瓷白,身形纖瘦,黑色的長發被風吹散了,有些凌亂地落在肩頭,整個人孱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隨風而去,卻又透出奇特純粹的美感。
破碎的,脆弱的,玻璃一樣的少女。
謝長晝將她帶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