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很輕,像是不太能說得動話,有些吃力,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但仍然透著笑意:“我現在實在是,沒辦法長時間坐飛機。可能,下個月就好了,到時候……”
“到時候就來找我?你又開始給我畫餅了,我倆分開的時候,你還說,會一直跟我保持聯系的。”孟昭哇哇大哭,“謝長晝,你不是回去做手術的嗎?你怎麽把自己做成這樣!”
“我以為你死了……”她哭得語無倫次,“我……我剛剛給阿旭打電話的時候,他還騙我……他,他說的話前後都不一致,乾嗎騙我啊,我以為你死了!”
她聲音比剛才大,向旭堯將手機稍稍撤開了一些。
謝長晝蒼白手臂吃力地抬起來,固執地扣住他的手腕,無聲地示意他:放回去。
向旭堯又給他推回臉旁。
謝長晝意識不是很清醒。
最近半年太頻繁地做手術,讓他的身體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更加容易感到疲憊。
他沒有力氣,也不知道怎麽跟孟昭講述,過去半年發生的事。
一開始,十一月初,他回到香港,確實是打算休養身體,準備手術。
但謝竹非和祖父都以為他跟孟昭分手了,又起了別的念頭,仍然希望他能找個人聯姻。
他一直不置可否,不讚成,但也沒再跟他們起劇烈的爭執。
直到某個深夜,他躺在陽台上星空下,被照耀在泳池水光上的月色刺痛眼睛,看到孟昭白天的留言——
她在哈佛參與了一些從沒見過的新項目,每天都有新啟發和新想法,她跟他講學校的經歷,興奮得像第一次吃到糖的小孩子。
就那麽個瞬間。
謝長晝忽然覺得,非常恨。
恨自己沉屙久治不愈,恨身邊的人明明已經擁有很多,但卻永不知足。
人的欲望沒有止境,他退後半步,別人就會拿著誘餌跟進半步,誘惑著問他:你不想要嗎?這是很好的東西,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你再退一步,就能把手中所有資源的利用率發揮到最大。
謝竹非和謝晚晚,就是這麽,一步一步地退後著,妥協的。
謝長晝意識到一些錯誤。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認為,家人之間不可分割,跟謝竹非或祖父站在一邊,大家屬於同一個陣營,就會擁有相同的利益立場。
但事實上,哪怕同一陣營,他們也會有意見相左的時刻。
他跟家人關系緊密,但並不意味著,他必須像謝竹非和祖父那樣活。
所以。
他需要的是更大的話語權,以及能跟謝竹非,甚至祖父,抗衡的力量。
能……讓孟昭可以好好地,留在他身邊。
他將原定的手術日期,往後推了兩個月。
然後,毫無征兆地,以一種極其強勢的姿態,與謝竹非對立起來。
家族內部本來就正處在劃分陣營的混亂時期,祖父底下好幾個親信原本就是謝長晝的人,他這麽一攪合,把謝竹非原本的打算全打亂了。
謝竹非以為謝長晝和孟昭已經分手,謝長晝乾脆順水推舟,逐漸降低了跟她聯系的頻率。
他一旦下定決心,下手速度比謝竹非還要快且狠。
這場小范圍的高層動蕩終結在年底,塵埃落定的新年夜,謝長晝的身體在連日高負荷的工作壓力下不堪重負,在家中犯病昏倒,被送到醫院搶救。
醫生想按原計劃給他做更換瓣膜,但他身體情況太差,並不是做手術的最佳時機,隻好在醫院拖時間。
一直等到翻了年,一月底二月初,才更換了機械瓣膜。
按理說這手術很成熟,恢復期頂多一個月,可他硬生生花了別人一輩的時間,才能下地行走。
中途有很多次,他想跟孟昭說一聲。
可是,說了又能怎麽樣。
他術後反應比別的病人都要大,三五不時眼前一黑,睜眼就又在特護病房。香港到波士頓的直飛航班要十幾個小時,他現在的身體,根本坐不住。
他沒法去找她。
如果這些事情全告訴孟昭,她肯定會立刻趕回來。
但是,然後呢?然後他要她放下學業,一直留在香港,陪著他康復嗎?
光線昏昧的病房內,謝長晝沉默很久,自言自語似的,徐徐地,低聲說:“也不怪你。”
他輕聲:“有好幾次……我也覺得,我應該是要死了。”
做手術的前一天下午,他連日昏沉的腦子忽然清醒了。
病房裡陽光融融,他情緒平和,呼吸順暢,明明前一天才犯過病,一覺醒來,卻覺得渾身上下充滿力量。
南方入冬,窗邊樹木也禿了,一樹枯枝。
他愣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腦子裡浮現這樣的念頭:
以前家中老人去世,似乎也會有這麽個階段。
在他們嘴裡,這是不是叫,回光返照。
他沉默一陣,招手叫人:“辭樹。”
趙辭樹:“哎。”
聽說謝長晝要做手術,他千裡迢迢從北京趕回,屁股還沒坐熱,就聽好友又幽幽地道:“你陪我去趟青檀寺吧。”
趙辭樹被嚇一大跳:“你不是認真的吧?你糊塗了,你知道青檀寺離這裡有多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