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人喚?”他緩緩開口,目光停在形容狼狽、四翼殘缺的雪白鳴蛇身上,輕歎了下,“似乎來遲了。”
他生的是青年模樣,可周身氣質叫人不敢企及,與凡人全然不同。
有沉劍宗弟子很快認出來,驚呼道:“老祖,是老祖!”
沉劍宗開山始祖,數百年前飛升的棠君老祖!
雪花落在眾人身上,那些仿佛魔怔的人漸漸清醒過來,長街血水也被洗淨。
這場雪像是久旱後的甘霖般,救了蒼生。
恢復神智的百姓對著仙人齊齊跪拜,口中道:“多謝仙人,仙人保佑……”
奔出閣外,桃秉淵立到兩隻大妖原形旁邊,也拱手誠摯地道:“多謝老祖。”
雲上的棠君老祖微微點了下頭,淺笑道:“不必謝我。”
仙人似乎歎了一聲,目光落在被血色浸染的蛇鱗身上,“這合該是我欠他的。”
便算是他替沉劍宗後人償還喻聞錚。
仙鶴鳴啼聲中,縈繞的白光緩緩將法力渡入一樹一蛇體內。
喻聞錚方才已經發了狂失了智,恢復意識時,便見著一張熟悉的面容。
沉劍宗開宗始祖如七百年前那般對他溫和地笑,歎道:“聞錚,你還是輸了。”
不消喻聞錚主動回憶,當年的對話便自動浮現在腦海當中。
“凡塵情愛是什麽東西?即便我身處此世間,也不可能會為任何人留戀,與其耗在人間,還不如盡早飛升。”尚且是少年模樣的喻聞錚當時說這句話時極是篤定。
他篤定他不會被任何東西羈絆,畢竟連得知認識許久的朋友即將飛升之時,他也不過短暫地不快了一下而已。
那時棠君老祖隻笑,“這可未必,我賭你等你真遇上時,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想不到七百年後,本可飛升的喻聞錚當真應了這話。
風波已過,雪白的蛇身卻還是盤繞在桃樹之上,垂首將自己的妖力盡數先渡於桃劍舒。
喻聞錚素來倨傲不願服軟,這不是什麽秘密。
然而這回好面子的喻聞錚竟未否認,而是看向棠君老祖平靜道:“是輸了。”
棠君老祖了然一笑,卻聽喻聞錚又開了口——
“我心甘情願。”
聞言,祥雲上的仙人竟也顯露出片刻的詫異來,只是須臾笑了笑,“也好,也好。”
話落,手中拂塵一揮,更多仙鶴憑空騰翅而起,盤旋在喻聞錚與桃劍舒周圍。
為兩人渡去法力之時,棠君老祖忽然將目光落到清松門弟子當中的那隻嗽月身上。
除了他,大抵再沒有人能感受到這小嗽月體內妖力的耗竭。
如果他未出現,他毫不懷疑嗽月會一並踏入陣眼。
“我座下正好缺了一隻靈騎。”仙人忽然開口,對著嗽月道:“若以你換一族後裔百年安穩,換得人妖百年和睦,你可願意?”
眾人不由得一驚,桃秉淵忙道:“老祖,這靈獸出生才不過……”
余下的“幾月”還未出口,他便見那隻嗽月身中忽然走出一道虛影來。
“桃世伯。”那虛影著素青的軟袍,端的是光風霽月的姿容,他淺淺笑道:“不必擔心。”
“枕玉,你還活著……”
桃秉淵睜大了眼,試圖去挽他,手掌卻只是徒勞穿過那道虛影。
嗽月的影子淡了淡,道:“這段時日有勞世伯照料,日後恐怕還要勞煩您。”
他說的自然是那六隻小嗽月,桃秉淵頓了頓,正欲開口,卻聽雲上的仙人問:“可考慮好了?”
“你凡塵貪念未了,若是願意,便抹去記憶隨我修行。”
“考慮好了,多謝仙人。”虛影如是說著,將目光最後落在被白蛇盤繞著的桃樹之上片刻,對桃秉淵道:“如此……枕玉便告辭了。”
說罷,朝雲下所在的光暈處走去。
光暈徹底將那嗽月的身影吞噬時,棠君老祖所乘的雲上多了一隻矯健俊美的妖獸。
而地上的獸屍,則化為了一支玉簪。
桃秉淵將簪子拾起,生了皺紋的面上落下淚來。
“枕玉,枕玉……”
只是雲上的妖獸已然不識得雲下之人。
那點紅塵貪欲,便如此被留在了這支玉簪中。
雪不知何時停了,暖陽重新泄到長街上來。
棠君老祖一收拂塵,朗聲笑道:“走了這一遭,是該回去了。這桃妖傷重,輕易不會醒來,只需靜待便好。”
“凡塵不可多貪,恐行歧路啊。”
話音繚繞之間,仙人與祥雲已經與聲聲鶴鳴漸漸遠去,片刻便再不見痕跡,隻余下如是意味深長的一句話。
最為眾人所忌憚的喻聞錚與嗽月都在今日元氣大傷,可卻沒人能高興得起來,只是唏噓。
唏噓蘇閣主終得擺脫惡妖的身份得入天宮,清松門中某個弟子久久怔神,無端響起從前他聽到小少主所說的一句:“蘇師兄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境界,日後一定能成為福佑一方的仙人!”
唏噓喻聞錚甘願為了一人不顧性命,甘願拋卻觸手可及的飛升。
凡塵誠然不可多貪,可貪了又如何呢?便是行了歧路,也各有各的歸處,只有情願或不情願的分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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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劍舒睡了很久,足足有十一個月。
幾近一年的時間足夠一切都發生變化——余下六日小嗽月已經長成矯健俊美的模樣,從前被眾人厭惡的妖逐漸被接受,城中百姓竟還以她與喻聞錚為原形編了個感天動地的故事出來,口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