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八方盡是雪白,放眼望去,唯有雲襄的烏發於風中揚起,點綴出一抹格格不入的黑。
這抹黑色起初極為顯眼,然而隨著飛舟愈來愈高,漸漸縮成一片霧影、一縷潑墨、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直至最後融入背景裡頭。
取而代之,是另一幅更為廣闊的畫卷。
立於穹頂之上,大半個朔風城盡收眼底。
積雪的房屋好似白玉雕砌,群山逶迤,蜿蜒不休,山巔有杳靄流玉,不知是雲是雪,還是晨間尚未褪去的霧。
“這個飛舟,應該值不少錢吧。”
月梵四下打量,由衷感慨:“意水真人,真人不露相——我還以為要和來時一樣,靠自己禦器飛行呢。不愧是仙家大能,排場就是不一樣。”
謝星搖深有同感,聞言點頭:“怎麽說呢……類似於乘坐一架私人飛機。有生之年,這種事情居然能被我遇到。”
晏寒來最後登上飛舟,仍是一副懶洋洋的冷然神色,然而細細看去,少年眸光無聲掠動,流連於窗邊浩蕩之景,隱有幾分好奇。
他獨自在外漂泊久了,習慣於簡潔方便的禦器飛行,或許是頭一回登臨飛舟。
飛舟共有三層,第一層形如主廳,寬敞明亮;順著角落裡的木梯往上,則是一間間排列整齊的客房。
意水真人曾癡迷過一段時間的雪月風花,飛舟中隨處可見雕欄畫棟、羅帷彩繡,顯而易見價值不菲,讓謝星搖幾欲脫口而出一句“打倒資本家”。
“飛舟有三層。”
月梵揚眉道:“第三層是什麽?”
大師兄韓嘯行搜尋一番記憶,眼角微抽:“我們師父的酒窖。”
逍遙酒中仙,不愧是他。
“客房已經分好,你們好好休息罷。”
他們竊竊私語間,不遠處的白胡子老頭一展長袖,已然到了木梯口:“為師先行一步。”
“這是喝酒去了。”
謝星搖無奈笑笑:“三層皆是千金難求的名酒,包攬了師父的八成身家。”
她昨晚一夜沒合眼,加之數日以來操勞奔波,這會兒難免有些發困。
倒是溫泊雪、韓嘯行和月梵對飛舟興趣十足,正立在窗前遙望漫天雲卷雲舒,絲毫見不到疲憊之色。
謝星搖與三人暫時道別,打了個哈欠走上樓梯。
她行得緩慢,一邊走一邊端詳頭頂斑斕的彩繪,再一眨眼,身後突然現出一道漆黑影子。
謝星搖順勢回頭,見到晏寒來。
他一聲不響跟在她身後,顯然也要上樓回房,與謝星搖漫不經心的神態相比,眼中透出莫名的急躁。
與她對視的瞬間,少年不耐煩別開視線。
“晏公子。”
謝星搖敏銳覺察出不對勁,刻意壓低嗓音:“你……沒事吧?”
他的狀態似乎稱不上“沒事”。
晏寒來修為不低,平日裡渾身上下的靈力被渾然聚攏,極少出現波動。此刻樓梯狹窄,置身於逼仄的空間裡,能清晰感受到由他散出的混亂氣息。
面無血色,瞳孔裡也生出了幾道通紅血絲,與上次在醫館竹林裡的模樣如出一轍。
謝星搖試探性低聲:“是連喜鎮那回——”
晏寒來沉聲:“無礙。”
他對此事避而不談,少頃抬眼,極快瞥她一眼:“上樓。”
謝星搖沒做追問,心裡明白了個大概。
他應當是生病或中了毒咒,毒性沁入血脈,不時發作。晏寒來性子孤僻、自尊心強,必然不想讓其他人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因而匆匆上樓,欲圖回房熬過毒發。
如今她站在原地,是擋了他的道。
謝星搖自覺靠向牆角,為他留出一條通路。
平心而論,她不想和晏寒來扯上關系。
謝星搖完完整整看過原著,原文裡的主角團從頭到尾對他真心相待,到頭來還是落得一場空,被猝不及防盜去仙骨,目睹了一場大屠殺。
晏寒來像是一塊捂不熱的石頭,打從一開始,接近他們就是別有用心。
至於後來,也從未有過悔改。
但轉念去想,晏寒來身上,有太多太多他們從不了解的秘密。
關於他的滿身舊傷疤、目力甚至遠不如平民百姓的眼睛、以及不惜身死,也要屠滅那個南海仙門的目的。
他一向冷靜自持,絕不會做衝動之事,從頭到尾苦心謀劃,莫非當真只是如原文所講那般,“生性嗜殺、妄圖掀起血雨腥風”麽?
近在咫尺的青衣同她擦身而過,謝星搖垂眼,見到他戰栗的指尖。
謝星搖覺得……或許不是。
那夜住在賣畫的婆婆家裡,她夜半未眠,曾無意間望見晏寒來遞給老人一袋靈石,讓她買些防寒的厚衣。
他生性別扭,做好事也悄悄摸摸,避開了他們所有人,連說話聲音都壓得很低。
謝星搖當時想,這狐狸好怪。
……後來在飛天樓的地下,也是晏寒來及時趕到、為她解開追蹤術法,明明在那般昏暗的環境裡,他什麽都看不清。
就當是還他那日的恩情。
她忽然之間腦子一抽:“晏寒來。”
她很少直呼旁人名姓,少年聞聲微怔,本打算不做理會,卻聽謝星搖繼續道:“我能幫你。”
他的狀態像是極寒下的風寒發熱,上次由她注入一些暖和的靈力,不適之感才褪去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