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片刻,顧景塵緩緩而來。
他今日著了身石青色湖綢素面直裰,外罩著件墨綠色刻絲鶴氅。身姿頎長且挺拔,氣度斯文儒雅,不經意間透出的文人風骨,像歷盡千帆後被打磨溫潤的玉石。
顏婧兒還是第一次見他穿官袍之外的衣裳,少了些凌厲,多了幾分親和。
——當然,也沒親和到哪裡去。
至少這會兒他見了顏婧兒,也只是淡淡瞥了眼,就吩咐上轎。
轎夫抬起兩頂轎子,一前一後地出了轎廳,經過甬道,再穿過整個東苑到了後門處,然後才又換成馬車出行。
顧景塵有自己的馬車,寬敞舒適。顏婧兒臨時配了輛小一些的,同樣也舒適。但許是管家特地吩咐過,在顏婧兒的馬車上還有些女子喜愛的裝飾,比如車棚下緣墜著粉彩流蘇,四面還掛了鈴鐺。
馬車行起來,鈴鐺叮鈴鈴地響,好聽卻不聒噪。顏婧兒就在這些叮鈴鈴的響聲中昏昏欲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敲車壁,“篤篤”兩聲,顏婧兒立即醒來。她整理了下衣裙而後下馬車,便看見顧景塵已經站在樹下等她了。
顏婧兒趕緊走過去,福了福身:“大人。”
她身份尷尬,也不知該怎麽稱呼顧景塵,隻好跟著府上的人這麽喊。
顧景塵微微頷首,道:“要走一段山路。”
顏婧兒以為他是擔心自己身子嬌弱走不了山路,她說道:“我可以的,我小時候曾與哥哥逛一整天的廟會也不累的。”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這會兒落在她頭頂上的目光有些打趣。
她悄悄抬眼看去,那人卻是一成不變的面色清冷。
顏婧兒頭一回大膽看他的眼睛,立即就收回了。但心裡忍不住感歎,這人的眼睛真好看,像落在湖底沉靜的美玉。
顏婧兒未曾料到自己的體力,小時候逛廟會怎麽逛都不累,那是因為廟會好玩。而這會兒走山路太過無趣,沒走多久,她就累得喘氣。
她兀自提著裙擺哼哧哼哧往上爬,石階略高,且清晨還有雨露凝結,容易打滑。她小心又謹慎,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腳下,連前頭的人停下了都未曾發覺。
因此,當她埋頭爬山路時,冷不丁視線裡出現一雙皂靴,唬了大跳。
一抬頭,顧景塵正在看著她。
他目光極淡,淡得像飄在地面上的雪。那一絲從眸子裡閃過的像戲謔的東西,飛瞬即逝。
也不知怎麽的,顏婧兒升起股不服輸的勁兒。她說道:“無需大人等我,我自己可以跟上的。”
她說話微喘,因走得久了臉頰還紅撲撲,在那張還未長開的少女容顏上,像一朵初綻的芙蓉花。
顧景塵面無情緒地“嗯”了聲,轉身繼續走,只不過這回步子放慢了許多。
辰時,兩人終於到了地方。
這些文人墨客也不知是什麽癖好,見面都喜歡約個山頂茅草屋。他們也沒做什麽,就對坐在屋中飲茶下棋。
聊些什麽顏婧兒沒聽清,她坐在院子裡的小凳上,看籬笆下雞窩裡的母雞孵蛋。
母雞咯咯咯地叫,很快就孵出一個蛋來。它也不管,在地上刨了刨爪子就繼續覓食去了。
這段山路真的耗費顏婧兒太多力氣,她呆愣愣地坐了會兒,摸到袖中有個軟軟的東西,才想起來是早上拂夏遞給她的蝦仁包子,路上她忘記吃了。
正好有點餓。
顏婧兒悄悄地左右看了看,而後不動聲色挪了下位置,改為背對茅草屋。然後,緩緩打開帕子,半遮掩地小口吃著。
屋子裡,顧景塵正在跟好友蘇雲平對弈。
“韶卿向來日理萬機,居然也會為這種小事親自來一趟。”國子監祭酒蘇雲平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顧景塵未說話,不緊不慢地落下一顆墨玉棋子將他的路堵死。
蘇雲平挑眉,抬眼朝窗外看了眼,小姑娘乖乖巧巧地坐在矮凳上,看模樣只有十三四歲。
他問:“莫不是你故交之女?”
“不是。”
“遠房親戚?”
“不是。”
“那是誰?”蘇雲平笑道:“該不會是你半路撿來的童養媳吧。”
顧景塵沒說話,拿起火鉗將爐子裡的炭火挑了幾根出去,而後煮水泡茶。
這時,外頭傳來了點動靜,兩人轉頭看去。就見顏婧兒站在籬笆下,手中拿著根棍子正在趕走一條黑狗,似乎想要護住雞窩裡的蛋。
她動作笨拙,想必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有些難以應付。
蘇雲平喊門外的小廝,吩咐他去幫忙,片刻後,院子裡安靜下來。
“入國子監讀書也不是不可以。”蘇雲平說:“只是你也清楚,我並非徇私之人。國子監的學生都是從各地優選而來的,且每年名額有限,即便是京城有權有勢的官宦子弟想要入國子監,都得憑真才實學。”
“你這位…呃…小友才學如何呀?”
顧景塵從身後拿出個匣子遞到他面前,道:“這是她幼時所學,元舟不妨看看。”
蘇雲平掏出裡頭的字帖隨意翻看了眼,女子字跡秀麗頎長,方圓兼備,露鋒處亦顯含蓄。
放下字帖,他又展開畫卷來看。
一共四幅畫,皆是梅花,勻紅點翠,醉墨淋漓。
顧景塵問:“夠資格入你國子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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