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下山時,天已大亮。
汪霽順著小路回家,遠遠望見一輛黑色越野停在他家門前,他走到旁邊,符蘇搖下了車窗。
他今天穿著件純黑的外套,顯得眉眼愈發突出,從車裡探出頭問:“走嗎?”
一路聽著鳥啼走下山,此刻汪霽眉間最後一絲情緒也隨著微風細雨淡去。
他站在青山間對符蘇一笑:“餓著肚子走?先吃早飯吧。”
春天的嫩菠菜焯水煮熟,擠乾水分切成小段,碗裡打雞蛋,把菠菜段放進去,加一杓麵粉,一點細鹽,煎香軟的菠菜雞蛋餅。
小鍋裡的白米稀飯一早就熬上了,因為放了山藥泥在裡面,更顯濃稠。
兩人坐到簷下,符蘇咽下一口山藥粥,汪霽把米饅頭端到他面前,他們這兒祭祖的貢品都會帶回來。
“嘗嘗。”汪霽說。
符蘇依言拿起一個,米饅頭入口綿軟香甜,帶著淡淡的發酵酒香。
“味道還行嗎?”
“挺好吃的。”
“那就吃完吧,”汪霽看著符蘇神色認真,“這是貢品,吃了之後會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他的眼神太真摯,令符蘇不禁點頭:“好。”
符蘇前段時間發過一次高燒,連著幾天頭暈嘔吐,聽力急劇下降。
他自己還算鎮定地接受了又一次突如其來的病情反覆,給自己量體溫,量血壓,服藥,中間甚至還清理了自己的嘔吐物,更換了被汗浸濕的床單。
他像以往一樣等待著把這次的症狀熬過去,卻把汪霽嚇了一跳。
汪霽平日和符蘇說話除了會習慣性放緩語速外,兩個人之間的交流毫無障礙,時間一長,他都快要忘記對方的病,直到親眼看到符蘇發病的樣子,他才意識到有些事情遠沒有符蘇自己表現出來的那麽輕松。
嘴裡的米饅頭在咀嚼間泛起絲絲甜味,符蘇一口一口嚼得仔細,這是他在這個春天得到的誠摯又美好的祝福。
吃完早飯兩個人開車出發,因為是假期又是清明,一路上車很多,大家都從縣城裡或是外地趕回來祭祖。
山路陡峭,又逢陰雨天多雲霧,符蘇把著方向盤開得慢,近兩個小時的路程,車開進縣城裡又轉一圈,終於到達目的地。
山林深深,古寺隱在其中,汪霽和符蘇下車,沿著青石台階往山上走。
汪霽在這寺裡給他爺爺奶奶供了往生牌位,往年的清明他很少能趕回來,所以總是請寺裡的住持替他點兩盞長明燈,今年他回家了,於是自己來點。
鄉裡有專門載人往返縣城的麵包車,汪霽原本打算坐車來,但昨天和符蘇順口聊到,符蘇說要和他一起。
淋過一陣春雨,兩個人踏進古寺大門。
今日寺裡有清明法會,點過燈,汪霽和符蘇走進大殿,在大殿後面空著的蒲團上跪下,聽師父們低聲誦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汪霽閉上眼。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爺爺吃了一輩子苦,在生命的盡頭,汪霽記憶中挺拔如山的身軀也變得消瘦佝僂,握著他的手,他爺爺已經分不清眼前人是誰,喃喃著回憶自己的一生。
兒時日子難過,他是家中老大要讓著弟弟妹妹先吃飽。大一點能乾活,那時候賣樹掙錢要把樹從山上扛下去走十幾裡的山路,別人一天扛兩根,他咬牙扛四根,夜晚拿著錢回到家肩膀和腳都磨出血。再然後去當兵,回鄉為爹娘養老,妻子早逝,他一個人拉扯大兒子,兒子不爭氣,他又覺得愧對孫子……
念叨到最後,他爺爺的眼神已不再清明,嘴裡隻反覆說一句:“娘說要爭氣…娘說要爭氣…”這句話從聽到的那一刻到死,他牢牢記了一生。
“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村裡的習俗,人去世後要燒紙房子、紙錢和紙人,期盼著這些東西能隨著灰燼幻化成真,期盼故人在那邊可以過得好,爺爺去世後汪霽幾乎搬空了鄉裡的兩家香燭店,他在心裡祈禱這習俗能是真的,他和他爺爺相依為命走過那麽多年,只要他爺爺能夠過得好,哪怕是真錢他也會燒。
檀香渺渺,鍾聲響,汪霽伏在蒲團上,耳邊符蘇的低語和師父們的吟唱聲重合在一起。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去吧,去吧,度自己度他人,眾生一起到彼岸去吧。
法會結束,兩個人走出大殿,順著青石板走到古寺周邊,斜風細雨打濕肩膀,汪霽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支被吹落的杜鵑花。
杜鵑花,他們這裡又叫清明花。
前面樹林中掩著一條小徑,穿過後是一排往下的台階。
符蘇發現汪霽下台階喜歡蹦著下,步伐輕盈,腳跟輕輕一點就邁下兩階。
可寺裡的台階太長太陡,石縫裡還覆著青苔。
“小心,別摔了,”他忍不住出聲提醒,“你走我前面,摔了我沒法接住你。”
汪霽嘴上說:“不會。”但腳下明顯放慢了步伐。
踏下最後一節台階,前方天地豁然開朗,是一片長廊,廊下系著風鈴和祈福用的紅絲帶,隨風在山間飄揚。
汪霽和符蘇走近坐下,居高望遠,從這裡向下能看見整個縣城。
旁邊有人在系祈福帶,兩個人偏頭看了一會兒,待絲帶系好,又同時收回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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