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羽坦白完,才意識到自己說話欠妥,又一個勁兒往回兜:“我不是埋怨你跟我上課……沒有這個意思。”
梁牧也倒不介意這個,他說:“我知道。我也相信你可以的。可這件事,你不能這麽想。你有你的計劃,你的安排。你去帶學生,無論我還是別人,這是你的義務。知道他失聯以後當時又開車折返,還上山幫忙帶路,這不是你的義務,你都做了。你怎麽不想,如果你沒有多問他一句下午的計劃,如果當初沒帶他滑過那裡,如果你猜不到他可能的位置,如果你沒打那一通接一通的電話,那他現在人在哪裡,人在不在,都不好說……”
池羽知道梁牧也是勸他,可他聽不得“人不在”這幾個字,立刻打斷了他:“你別說了。”
蠟塊遇到熨鬥瞬間融化,池羽雙手合十,均勻地把蠟滴在板面上。
梁牧也可不聽他的,執意說下去:“你做了正確的決定,你唯一能做的決定。誰知道大晴天會發生二級雪崩?早上巡邏的人都沒看出來的道外狀況,你能看出來?別再想那些‘如果’了,是浪費生命。”
自責和後怕,只會讓他陷入無休止的內耗之中。這條無休止的沒有回頭的路,梁牧也自己就走過,所以他站在路邊,拚盡全力勸每個人往別處看,往開闊處走。
滴答,滴答。液體是透明的,接觸板底的瞬間,便被池羽用熨鬥平整地推開。隨後,慢慢冷卻凝固成薄薄的一層。
“還有,我剛剛其實不是想問你山上發生什麽了。是問你在車裡。”
池羽右手一頓。他左手正搭在板底測溫度,因為那一瞬間的停頓,溫度驟然升高。他手腕用力,才又把熨鬥往下拖拽。
梁牧也著迷於這個過程,也盯著看了很久,才聽到池羽說: “我不太想說,可以嗎。我就是……”
他皺起眉頭,明顯是在有限的表達方式裡面搜羅最合適的一個。
梁牧也看池羽的蠟打了一遍,就岔開話題說:“我也想試試。”
本以為池羽又要拒絕,沒想到對方直接把熨鬥交給了他:“走三次,差不多就夠了。你手要穩,盡量勻速往下滑。”
梁牧也第一次做,手自然是沒有池羽穩。為了求穩,他移動的速度就很慢,一邊動一邊低聲說:“不想說倒是沒關系。你那天晚上,也可以這麽告訴我。你問‘能不能讓我回家’,好像我攔著不讓你走似的。”
池羽放在板底的左手摸到板底發燙,燙到他手心。
“我是希望可以幫到你的。如果你不需要,跟我說你想一個人待著就好了,我尊重你。”
他移動熨鬥的速度實在是有點慢。池羽看著乾著急,便伸出手緊緊握在了梁牧也抓熨鬥的手上:“也不用這麽慢,溫度太高,再打該開膠了。”
他倆湊得太近了,他覺得都能聽見池羽的心跳聲。他當天也就隨便穿了件白T恤,外套扔在了門口櫃台上。冷溫蠟在手下融化成幾近透明的一層,池羽的體溫也要透過那層緊身速乾衣傳過來。
他又聽見池羽說:“對不起。”
梁牧也立刻道:“別說對不起。如果把我當朋友,需要幫忙的時候就張嘴說一聲。”
熨鬥下移的速度一快,他就也跟著往右邊挪了一步,沒注意身後,肩膀直接撞上了池羽前胸。他竟然很難得地心跳錯拍了,差點把蠟給打到台面上去。
“算了,”池羽喊他,“還是我來吧。”
梁牧也稍一放手,立刻就被池教練趕到一邊去,看他快速完成了這一步。
等做完,池羽拿起一塊毛巾擦手,這才低著頭說:“你剛剛說的……我聽見了。我知道了。”
“別這麽嚴肅,”梁牧也這才露出了個笑,“說點輕松的吧。你跟高逸,是怎麽認識的?”
“兩年前,我在班夫自己訓練,他請了長假來提升滑雪,我們就是那時候認識的。我們一起滑了得有一兩個月,他在生活上挺照顧我的。那段時間我……挺困難的,能遇到他這樣的朋友也很難得。”
任何領域都有鄙視鏈,專業出身的人會瞧不上業余選手,可池羽不是。池羽開了個話頭,就決定繼續說下去:“高逸不是專業滑雪的,但他確實讓我意識到我其實還是很幸運的,因為即使什麽都沒有,我還可以每天摸到雪。逸哥說,這個世界上太多的人在生存和生活,很少有人在活著。很少有人把喜歡的事情當成職業。”
池羽說到這裡,特意側過臉看了梁牧也一下,“我是其中之一。”
他倆初見的時候,高逸剛剛失戀不久,在班夫的小木屋裡喝多了,跟他吐露心聲,他說池羽,我掙錢是為了滑雪,掙更多的錢為了滑更好的雪,而你活著就是為了滑雪。不,你生來就是為了滑雪。
從第一次參加比賽算起,他職業生涯不過短短十幾年,卻已經把人家幾十年內的跌宕起伏都經歷過了。最最不確定的時候,池羽也知道,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靠不住,他可以依靠他的雙腿,腳下的雪板,身後的大山。他可以依靠自己。
梁牧也當時想本能地回應一句“我也是”。曾經的他也會這麽說,甚至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他只是看了看池羽的眼睛,又低頭看DOA光滑的板底。
“這就好了?”
“還得等蠟冷卻,然後再刮掉多余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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